================= 书名:把你画在我心上 作者:一零九六 文案 我有两份最好的爱, 一份给你, 一份给我自己。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甘棠,唐颂 ┃ 配角: ┃ 其它: ================== ☆、看破   宽敞明亮的机场大厅,人影攒动。   接机口处,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单手插兜,另一只手握着手机,时不时地在屏幕上划几下,神情专注,相比之下,站在他旁边的女人倒是有些不耐烦。女人眉心微皱,隔几秒就看向左手腕上的米色手表,而后发现出口处依旧空无一人,于是又把视线落到旁边各式的接机牌上。   “飞机延误很正常,你着急也没用。”男人出声提醒。   “这是习惯。”女人嘀咕道,“改不掉。”   说完,她侧头瞄了瞄身边这个名叫唐颂的男人,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仿佛天塌下来也砸不着他似的。明明已经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却有一张令人嫉妒的二十多岁的脸。他皮肤白,鼻梁又高,侧脸要比正面更立体一些。   她曾经建议他蓄点胡子,那样会更符合他艺术青年的形象,可他不以为然,反说她形式主义。   她懒得跟他计较。毕竟她也知道他很爱干净,即使闷在画室连轴转上几天,出来时依旧能把自己拾掇得精神焕发,不带一丝颓废气息。   她一度对活得精致的男人有些偏见,觉得那多多少少有点娘气,可唐颂是个例外。他做什么事都井井有条又干脆利落,丝毫不见扭捏,相比之下,她作为一个女人,竟然常常因为自己的粗线条而闹出不少笑话。   也正因此,她对他存着不太客观的赞赏态度,就像现在,即使他只是在玩手机,而她偏偏从他随意的动作里看出一股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清越气度。   许是被她瞧久了,唐颂往这边斜了一眼。她忙收回视线,心里却在嘟囔,难不成眼神也有温度,停顿几秒就能在他脸上烧个洞出来。   正腹诽着,旁边的人忽然往她身上挤了挤,她下意识地往左靠了半步,就见唐颂把手机放回兜里,说了句:“他们到了。”   果然,推着行李的旅客正鱼贯而出。因为前面的接机牌挡住了视线,她只能伸长了脖子往前凑,幸好没过多久,就看见了一对熟悉的身影。   几乎是同时,那两人也瞧见了她。   “小棠!”其中年轻的女人喊了一声,随即便小跑着过来与她拥抱。   甘棠会心一笑:“欢迎回国。”   唐诗咏连着嗯了几声,视线落到甘棠旁边的男人身上,愣了一愣:“哥?你怎么在这?”   “怎么,我不能在这?”   “不……不是。”唐诗咏语无伦次,“我昨天上午打你电话你不是说还在外地嘛。”她立刻凑上前去抱了抱他:“我可想死你了。”   唐颂在她背后拍了拍,表示理解。毕竟让他像诗咏一样说出想字,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跟在诗咏背后的男人推着行李车走过来,冲甘棠点头示意,他叫张嘉侑,是诗咏的老板兼新婚丈夫。   诗咏对唐颂撒娇完毕,两个男人这才握了握手。尽管在旁人看来,这动作更像是商界人士的会晤,而不像是大舅子跟妹夫见面。   简单寒暄之后,四人便往外走去。因为是深秋,夜晚降临得早,所以大厅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秋风往他们脸上呼呼地刮,即使兴奋如诗咏,也下意识地打了个喷嚏,显然还是低估了这座沿海城市的湿冷。   两名男士往后备箱里搬行李,而两个女人已经在后座聊开了。   “天哪,终于到了。”唐诗咏夸张地往后一躺,“我简直爱死这糟糕的空气了。”   “行了啊,碧海蓝天还比不上这烦死人的雾霾?”甘棠看她这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伸手在她脸上掐了一把。   唐诗咏笑着侧了侧身子:“你还不允许我矫情一次?”她毫不客气地反击,用力在甘棠脸上揉了揉:“怎么,过完生日,年纪越大脾气也越大啊。”   “你倒好意思说。也不知是谁,信誓旦旦地说以后的生日都陪我过,结果一结了婚,度个蜜月,重色轻友起来倒是干脆利落。”   “啧啧啧,这么快就变怨妇了。”诗咏没心没肺地应道,“重色轻友这么大的罪名我可担待不起。”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锦盒:“给你。”   “……”   “这,”甘棠犹豫着接过,“……不会是木雕吧?”   她抬眼对上诗咏惊讶的眼神,心里一凉。打开一看,当中正是一只檀木刻的小猫,半眯着眼睛,可爱之余又显得神秘十足。   “天哪。”诗咏叹道,“这你也能猜出来,我们还真是心有灵犀啊。”   “……”   甘棠颇有些汗颜:“你的礼物还能再没创意一点吗?”   “她没带猫屎咖啡给你,已经很不错了。”张嘉侑打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座,边扣安全带边看了她们俩一眼。   “小棠又不喝咖啡。”诗咏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再说,出于动物保护主义,我也不应该刺激当地人增加咖啡的供给。”   张嘉侑的嘴角向上扬了扬:“你思想觉悟很高嘛。”   “那当然。”   接着,唐颂也坐进来,就听张嘉侑问道:“那你给你哥带了什么礼物?”   唐颂不由得抬了抬眉毛:“我的礼物?”   “你最好别报什么希望。”甘棠把木雕收好,善意地提醒道。   回应她的是嘉侑赞同的眼神。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诗咏一脸不高兴,只是没过几秒,她自己先笑了:“哥,我当地衣服买多了,当时觉得好看,现在想想,回来以后也没什么机会穿,就送你吧。”   唐颂对她的逻辑表示无力:“你的衣服送我干什么?”   “当桌布啊,超级大,不够就多铺几件。”   “……”   甘棠和嘉侑很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笑什么嘛,衣服的材料很适合啊。再说了哥,你要是喜欢,画室里也可以用。”   “亏你想的出来。”唐颂发动车子,懒得理她。   ——   从机场到嘉侑和诗咏的新家,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车子在夜色中行驶,车窗都关着,还没开上几分钟,诗咏已经开始打哈欠了,她很容易在车里犯困。   “要不要睡会儿?”甘棠问她。   “奇了怪了,在飞机上几个小时都没睡意,一上我哥的车就想闭眼睛。”诗咏懒洋洋地应道。   “你的清醒时间都是提前预支的,现在要补回来。”甘棠说,“不收你利息算不错了。”   诗咏不动声色地白了她一眼。   还没说几句,车子就减了速靠边停下。甘棠不解,却见嘉侑解开安全带,然后打开车门坐进了后座。甘棠明白过来,笑骂道:“你们两个够了啊,秀恩爱也这么旁若无人。”   “说什么呢,我又没把你当外人。”诗咏笑着伸手挽住她的胳膊。   “少来。”甘棠嘴上不客气,但也不是不识趣,“我还是换个位置,不然,当电灯泡当得都有心理阴影了。”   诗咏顺势推了她一把:“去你的。”   甘棠坐到副驾驶座上,车子重新启动。她一回头就看见嘉侑脱了外套披在诗咏身上,而诗咏一脸幸福地靠在他怀里,踏踏实实地睡了。   虽然很想表现出恨得牙痒痒的样子,但她不得不承认,此刻她的心里很温暖。   记得婚礼之前,她很郑重地跟诗咏谈过一次。张嘉侑长得是很英俊,但与之成正比的是他的花心。就像漂亮的女人容易成为祸水,英俊的男人也通常不□□分。因为业务上有过接触,甘棠听过几句关于张嘉侑的风评,作为好友,她有义务提醒诗咏,以免她受伤害。   但诗咏比她想象的要更坚决。   也许真是缘分到了,两个人从办公室恋情修成正果只用了不到一年时间,记得婚礼时,诗咏还反过来安慰她:“小棠,你就是没爱上,等你爱上一个人,就都知道了,你是会为对方改变和妥协的。”   甘棠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只有假设出了错。   她不是没爱上,相反,她爱了一个人很久,却依旧找不到改变的方式和妥协的契机。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各有因缘莫羡人。她偏头看向窗外,想叹气却找不到缘由。   唐颂缓缓停车,看她一眼:“怎么了你。”   “什么怎么了,我明明好好的。”   “你情绪不太对。”   “这你都能看得出来?”   “废话,你什么我看不出来。”   闻言,甘棠转头,似乎在探究他说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四目相对,唐颂也没躲闪,倒是甘棠停了两秒,先他一步别开了视线。   “你开车能不能专心点。”她目视前方,“绿灯了。”   唐颂蹙眉,指示灯明明才刚开始倒计时。   车里一时安静,再无声响。后座的诗咏像是睡熟了,而身旁的张嘉侑,看着前面的两个人,却觉出些不对劲来:难不成他度了次蜜月,就错过了某些好戏?   ……   车子重新上路,甘棠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不经意地抬眼,却瞄见内视镜里的嘉侑,正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   她忽然有种穿帮了的感觉。   她莫名地,警告似的瞪他一眼。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太合适,后者却温和笑了。 ☆、不说破   车子拐过最后一个街口,开进了一个高档小区。   嘉侑温柔地叫醒诗咏,然后下车和唐颂一起搬行李。嘉侑的父母早就在外面候着了,见状赶紧过来帮忙。因为诗咏的关系,嘉侑的父母对唐颂和甘棠也很客气,刚开始甘棠还有些受宠若惊,毕竟自己非亲非故,但架不住嘉侑父母的热情,接触多了,倒也腆着脸以诗咏的闺蜜自居,接受了两个老人的好意。   嘉侑母亲笑得灿烂,像是终于等到孩子们回来,忙牵着诗咏和甘棠进去吃饭,只是刚进院门,甘棠就听见一声狗叫,然后条件反射般地站在原地。   嘉侑家有一只成年的秋田犬。而她怕狗怕得很严重。   那秋田犬很快地从屋里面窜出来,欢脱地围着他们绕了几圈。嘉侑笑着叫了几声冬瓜,它摇摇尾巴很是受用,低声呜咽,表达对主人的思念和欢迎。   嘉侑母亲和诗咏已经进去了,甘棠却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因为她感觉这只名叫冬瓜的秋田犬就在她脚边乱蹭。   “他好像特别喜欢你。”嘉侑调侃道,“你不过只来了几次,倒跟你特别亲。”   甘棠心里想,谁要它的亲昵,手心已不知不觉出了汗。一睁眼,那秋天犬的黑眼珠正对着自己,忍不住诶呦了一声。   唐颂走到她旁边,无奈地催促:“进去了。”   甘棠想动却动不了。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心理障碍。   唐颂牵着她的手往旁边一移:“睁眼,看路。”   她的直接反应是身子绷得更厉害,但还是愣愣地跟着他往里走。谁知那秋天犬莫名一阵不平,朝她冲了过来,她差点尖叫一声,直接抓住唐颂的手臂,而他自然地单手搂住她,朝那冬瓜虚踢了一脚:“别闹。”   没想到这两个字竟像镇静剂一样,冬瓜闻声还真委屈地退了开去。   唐颂另一只手推着行李箱,见她这副诚惶诚恐的模样,不免失笑:“你也是有本事。”   “谁还……还没点怕的东西。”   “你倒是怕得稀奇。”   “怕狗的人多了。”   “像你这么怕的倒是少。”   甘棠瞠目,推了他一把,他便顺势放开她的腰。   一群人前前后后地在餐厅里落座,嘉侑父亲坐在上首,见这一大桌子人,喜笑颜开:“这才有个家的样子嘛,热热闹闹的多好。平时我们两个人吃饭,一点胃口也没有。”   几句话把气氛调动了起来,嘉侑母亲笑着给众人倒酒,除了唐颂等会儿要开车回去避开了之外,其余人都是满满的一杯。   甘棠看着酒杯,面露难色,脑子里不受控制地跳出昨晚的画面,竟有点未饮先醉的意思。   “怎么走神了?”诗咏好笑地提醒她。   “……哦。”甘棠脸上一臊,下意识地拿过酒杯直接猛灌了几口。   “拿它当果汁哪。”诗咏拦住她,“你酒量什么时候变这么好了?”   嘉侑母亲见了,也笑她喝酒实诚,又说:“没关系的,大冷天的喝点酒暖暖身子,要是喝醉了也没关系,今晚就在这里住下。”   甘棠赧颜,想着在长辈面前不该如此失态,抬头却对上对面唐颂的眼神,只见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竟和昨天晚上的有些相似。甘棠暗恼,近乎是幽怨地瞪他一眼,他却笑意更深。   只是没过多久,手机却震动了一下,她点开看,只有简单的四个字:“你还敢喝?”   她看向对面,某人正和嘉侑父亲聊得正酣。   面前的酒杯浅了一半,她却再没了心思。   没过多久,晚餐结束,张父喝得开心,拍拍唐颂的肩膀:“小唐,你跟我到书房去,有东西给你。”   唐颂于是跟着张父上了楼。剩下的人则都在楼下的客厅,诗咏和甘棠提出帮张母洗碗,张母哪里能答应,撺掇着他们看电视去。   于是真皮沙发里,嘉侑搂着诗咏,两人交头接耳甚是甜蜜,甘棠恶作剧般地把诗咏往自己身边一拽,冲嘉侑嚷道:“放开你的爪子。”   嘉侑嘴角微弯,搂得更紧。   “你们两个怎么腻歪不够啊。”   “腻歪不够。”嘉侑笑道。   相比有温香软玉在怀的嘉侑,甘棠只能抱着靠枕,她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躺,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对了小棠,我哥不是去写生了吗,怎么昨天就回来了?”   “……谁知道呢?”   “他不会是专门回来给你过生日的吧。”   “怎么可能?”   诗咏说,“对了,他今年他送你什么礼物?”   “没送。”甘棠懊恼,除去最开始认识的头两年,他哪里还送过生日礼物。   “太不像话了啊,我帮你去要。”诗咏义愤填膺,“哪有这么不讲道理的。”   甘棠还没拦她,唐颂正好拿着两幅画下了楼,诗咏果真为甘棠打抱不平:“哥,你怎么能这么小气呢,小棠的生日一年一回,礼物都不送会不会太过分了?”   唐颂看着自家妹妹,又看了眼躺在沙发上的甘棠。   诗咏以为他理亏:“哥,今晚你可得补上。”   唐颂忽然笑了:“谁说我昨天没送?”   “你还狡辩?”   “你让她想想清楚再回答。”   诗咏回头看甘棠,却见她不知什么时候坐直了,脸上竟红得厉害。   “诶,我说你们……”诗咏一头雾水,倒是旁边的嘉侑看出些名堂,在诗咏耳边说了句什么,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   将近九点时,唐颂和甘棠打算离开,于是跟主人道别。   二老都很客气,交代他们路上开车小心,嘉侑和诗咏则起身送他们出门。   甘棠手肘间挂着包,被冷风一激,酒已经醒了不少。其实她根本没喝多少,但因为心里有块疙瘩,脸上的红晕一时间竟难以褪去。她跟着唐颂往外走,把大衣裹了裹,挥手跟二人再见。   谁知诗咏忽然凑过来:“小棠,我那木雕可是拿神庙里去拜过的,给你送姻缘的。”   “真的假的。”她伸手就往包里掏。   “回去摆在房间里,肯定特灵。”   “你觉得我会信?”   “不信也得信。再不把你嫁出去,我就给阿姨打电话,让她逼你回去相亲。”诗咏狡猾一笑。   “你提这个干什么!”甘棠佯怒道。   “拜托,今天是你二十九岁的第一天,我当然得为你的幸福着想。”   甘棠作势要去掐她,却被唐颂提醒:“聊够了没?”   他坐在车里,窗户半开,等着某人上车。   诗咏冲她眨眨眼睛:“够了够了。”   只是话音刚落,院子的那头忽然传来熟悉的狗吠声,甘棠一个激灵,忙开门坐进副驾驶座,还没系上安全带就见冬瓜摇着尾巴蹿了出来。   好险。她长舒一口气。   唐颂掉转车头离开,诗咏和嘉侑也回了屋,甘棠把包往胸前紧了紧,感觉里面那只檀木雕成的小猫,似乎有了灵气,正眯着眼,乐呵呵地盯着她看。   “阿嚏!”她侧过头,摸了摸鼻子。   唐颂看她一眼,把空调温度往上调了调。   车里因为少了两个人,气氛安静得有些不自然。   唐颂没有听广播的习惯,也从不放CD。甘棠并不排斥这样的独处,尽管她多少有些不适应。她的视线移到他放在方向盘上的右手上,很早之前就发现他习惯开车,左手则随意地搭在车门上。   她提醒过他这样的动作很危险,但他不长记性,她也懒得再提。   “我明天要去画室。”他语气平静,“要一个礼拜左右。”   “你不是刚回来吗,就不给自己一点休息的时间?”   “忙点好。”   “听你的口气还挺乐在其中的。”   他不说话,轻轻笑了一声。   她不太自在地往后座瞄了一眼,那里有两幅装裱好的画。   “嘉侑父亲的一个朋友移民了,把收藏的画送给他,他没什么研究,又转送给我。”他开口解释。   “人物画?”   “不然呢?”   甘棠明白,他从来只画风景,这两幅画他肯定是拿到画室放着。   他的画室在市中心的一片老居民区,去年已经被纳入政府的拆迁计划。说实话,当初得知这个消息时,甘棠有些失落。毕竟他的画室在她的记忆里占据了相当重要的一部分。   这两年唐颂越来越忙。特别是从去年开始,他似乎没给自己休息的时间,走访,采风,去各地的画展,还有偶尔的讲座。所以画室的日常都是她在给他打理,算得上是他半个经纪人。   有时想想,自己应该是除诗咏之外和他最亲近的人。但这种亲近时深时浅,很不稳定,就像昨天晚上,她以为他会记得自己的生日,但给他打了几个电话都无人接听。   在出租车上见到他时,心里有多惊喜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甚至还抱着一个念头,想着他是为了自己特地赶回来的,就像诗咏说得那样。   可是事实证明,她想多了。   “唐颂。”她忽然很想跟他说一句话。   “?”   “其实我……”   “什么?”他侧头看了她一眼。   甘棠靠着座椅,仰了仰脖子,然后懊恼地闭上了眼睛。   “没什么。”   “你今天欲言又止很多次了,有什么事直接说。”唐颂难得催她一次。   闻言,甘棠心里一横:“那我说了。”   她酝酿了很久,久到以为唐颂要再次催促,终于问了出来:“你,你还记得昨天晚上的事吗?”   “怎么,你失忆了?”   “没有!”   “那你问我?”   “我就是想,想确认一下自己有没有记错。”   唐颂听她这么一说,第一反应是觉得的确有同她好好确认的必要,只是见她这副欲语还休的模样,不知怎么,刚才的思绪悠悠一飘,竟觉得有张窗户纸隔在了两人之间,似乎他一开口,那纸张便被戳破,而他却没有任何准备。   “喂……”换成甘棠催他。   唐颂转了转方向盘,像在组织语言,可是过了半天,他却说:“好像不记得了。”   甘棠喉咙一哽,声音蓦地堵住。   她就知道,他肯定忘了。   其实甘棠稍微想想就能发现破绽,昨天她喝得烂醉,唐颂却滴酒未沾。   但一时间,两个人再无别的话要说。   甘棠看向窗外,没发现唐颂略微失神。   其实他怎么可能不记得。 ☆、装相   昨晚他下了飞机,回到家里洗漱完毕,刚准备上床睡觉,手机就震动了起来。熟悉的号码,接听后却是陌生的男声:“你好,我是甘棠的同事,请问是唐颂吗?”   他挂断电话,不知道是不是累懵了,套了件衣服就直接打车过来接她。   把她从KTV里拖出来时,已经将近十一点。因为是深秋,又是深夜,街上的气温很低,他侧头打了个喷嚏,然后皱着眉头看向怀里的女人,伸手将她的围巾紧了紧。   她上一次醉酒是什么时候?他忘了。但他清楚,她只要一醉,话就特多,而且喜欢张牙舞爪。不过今天有点特别,她安静地睡着了,看上去毫无攻击力。   他搂着她在寒风里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一辆出租车。他先把她塞进后座,自己再坐进去关上车门。   “城西嘉苑。”他报出地址。   中年司机应了,通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大晚上的喝醉了?”   他无所谓地嗯了一声。   “这天够冷的啊。”司机说,“小伙子你也不怕冻感冒喽。”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黑色的长款风衣套在身上还算过得去,只是这睡裤和棉拖鞋……他看向左手边的始作俑者,习惯性地皱了皱眉。   “吵架了?”司机大哥想来在白天睡饱了,精神头挺足,“大晚上的不嫌折腾?”   “还行。”   “女朋友酒品不错啊。”   “以前不这样。”   司机低声笑了,在红灯前停下。车里一时安静,只有淡淡的酒气混在空调的热风里,无形地翻滚蔓延。   直到指示灯变绿,司机一脚油门,利索换挡,因着惯性,旁边的女人终于动了动。   “醒了?”他看见她揉了揉眼睛。   “嗯……”   许是仰着脖子不舒服,她微微坐直了身子,又去理自己的围巾,只是意识还模糊,动作缓慢而笨拙。   “戴着。冷。”   她似乎没听见,依旧在拉扯。   “这怎么……”   他无奈,只好侧身帮她,却发现她不知何时睁大了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看。   “唐……唐颂?!”   他看向窗外。下一秒,她却用蛮力扳过他的脸,一边轻轻拍打一边笑起来:“你……回来了?”   她竟然尖叫起来,然后立刻搂抱住他。一股冲力让他微微仰身,刚想伸手扶住前倾的她,却清晰地察觉到有颗脑袋在他胸前蹭了蹭。   “喂!……”   后视镜里,司机冲他笑了笑。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无奈地收回了手,任她这样抱着,脑海里却闪过刚才包房里的场景——不知道她在她的男上司面前是副什么德行。   她闭着眼,还微微笑着,像在嗫嚅,声音又含糊不清了。   他忽然很想抽根烟。但出来得急,打火机落在了玄关上,只好作罢。幸好女人身上的酒气并不难闻,也许是因为近,空间又太小,他隐隐觉得还有什么味道混在其中,太淡,他分辨不出来,但又很独特,独特到让他觉得,即使她和一大堆醉鬼呆在一起,他闭着眼也能把她揪出来。   因为是深夜,路况还算不错,二十分钟后,车子停在了小区门口。   他掏了掏大衣口袋,庆幸自己匆忙之中带了钱包。   他用了两分钟把甘棠箍在自己腰上的手拿开,自己先下车,再把她拖出来。车子在夜色中驶远,他转身,小区里的灯光显得静谧而单调。一股冷风不经意间钻进他的脖子,他打了个喷嚏,下一秒,却见甘棠把围巾解下来,沉默地挂到了他的脖子上。   “戴着。冷。”   他失笑,看样子她醉得不算太厉害,只是故意赖着。他搂过她的肩膀,加快速度走进公寓楼的电梯。   他们住在十楼,一层两户,他们是对门。   甘棠半醉半醒地走出电梯,抬头看了看1051的门牌,又低下头去。   “拿钥匙,开门。”   她没动。   “把包给我。”他只好帮她。   谁知,她忽然转了半个身子,背靠着墙,语气冷淡,像是在自言自语:“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他沉默。   “你忘了对不对?”   还是沉默。   “这样不行。”她嘴角勾起一抹笑容。   走廊里的灯光清亮,映着她绯红的脸颊。唐颂觉得,她笑得妖娆。   对,妖娆。没有了平时的孩子气,这一刻的她,娇艳妩媚,让他觉得陌生又惊奇。   “唐颂。”她笑说,“我二十八了。”今天是她的生日。   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他什么也没准备。   “你应该对我说……生日……”   “很晚了。”他淡淡地说。然后看见她那抹妖娆的笑意僵了僵。   他找不到其他话说,只能上前拿过她的包,帮她找钥匙开门。   只是他还没碰到,她却倾身上来,直接勾住他的脖子,然后在他唇上撞了一下。   说是撞,是因为她速度很快,力道也大。他只觉得唇上一凉,她却疼得立刻后退一步,后背撞到墙上,然后嫌恶地皱了皱眉头。   这个小表情让他有点不痛快。   “开门啊。”几秒后,他提醒她。   她终于反应过来,然后是一通手忙脚乱的翻找。   直至进门,她再没抬眼看过他。   而屋里屋外,同时静了下来。   他看着挂在门上的钥匙串,颇有些无奈地去摁她的门铃。只是摁了一下,脑海里却不由得闪过她刚刚的反应——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着急忙慌地往洞穴里钻,却差点磕到了额头。   他忽然笑了,又觉得笑得特没意思,于是把钥匙串取下来,转身回了1052。   唐颂忽然意识到自己误会了什么,这么想来,他真的忘了送她礼物。   。   回到公寓时已经是九点四十。   一男一女,一前一后地从电梯里走出来。   走廊的灯光依旧清亮。昨晚的画面在甘棠脑海里一闪而过。酒醉三分醒,当时有多猖狂如今就有多尴尬。   她在心里想。如果让她再来一次,她一定会很温柔,尽量加点妩媚,先让他不忍心拒绝,然后再轻轻地靠近,别像昨天那样莽撞。   她想得实在专心,一点也没觉得自己的臆/想缺乏必要的实践就只能是纸上谈兵,可她哪里还有重新实验的勇气,等她回神,唐颂已经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你又发什么呆?”   她一愣,然后没好气地说:“你还有心思管我。”   “怎么就没心思了,”他没和她计较,拿过她的钥匙帮她开了门,“快进去。”   事实上,唐颂是进了自己的屋,正想关门,看见她呆呆地站在门口,以为她因为头先的半杯酒头脑还没清醒,才折过来提醒她。   他去了外地半个月,回来两天,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反常弄得他一头雾水。好像她在跟自己赌气,但想想她又不像是会赌气的人。毕竟,一个唐诗咏已经够他受的了,而认识甘棠这么多年,她的性格更像是诗咏的反面,让他一度希望自己的妹妹也能向她学学收敛两个字怎么写。   不过,习惯了她的沉稳,唐颂不得不承认,一旦她表现出罕见的小女人的娇憨,他就有点束手无策。   就像现在,她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让他觉得局促。   “早点休息。”他只好把屋门的缝隙拉大,然后钥匙塞到她手里。   要是再挂门上,他又得帮她保管一晚上。   想起今天中午他睡得正熟,忽然被催命般的门铃声吵醒。烦躁的他只套了一只拖鞋就赶去开门,结果顶着一头乱发的甘棠眼睛都不睁就往里冲,嘴里还喊着:“我的钥匙呢?”   他的起床气瞬间无法发作,指了指玄关:“第二个玻璃格子。”   她瞧也没瞧他,利落地拿起东西就走,同一种命令式的口吻说:“今天傍晚诗咏回来,我车坏了,五点半我在停车场等你。”   他被她这住在对面还要去停车场碰头的逻辑弄得哭笑不得,关了门,一脚深一脚浅地回了卧室却再也睡不着,一闭眼就是她那蓬乱糟糟的头发,和那让他觉得自己欠了她五百万似的不满的语气。   他懊恼地想,如果说醉酒的女人很可怕,那么酒醒了的女人简直是不可理喻。   更令人费解的是,他现在帮她开了房门,她却瞪着自己,仿佛他做了一件多么愚蠢可笑的事。   “我没想让你说谢谢。”他吃力不讨好,打算离开。   女人的手却抓住了他大衣的下摆。   “唐颂。”她咽了咽唾沫,目光收敛,“我有事跟你说。”   不等他回答,她就突兀地往前逼了一步,而唐颂的背只能靠到墙上。   这一幕和昨晚的情景相似极了。   四目相对,唐颂想推开她。   她却语气不善:“你躲什么躲?”   话一出口,又觉得哪里不对,自言自语道:“是不是有点太凶了?”   “你说什么?”他没怎么听清楚。   她抿了抿唇,再次盯着他,这回换了种语气:“那个……昨天晚上的事你说你忘了对吧。”   唐颂以为她脸皮薄,点头:“……嗯。”   可她却情绪激动起来:“你怎么能忘?”   说着,她的脸微微地红了,半秒后,由浅变深,像是荷花瓣上的一层晕染,竟晃得他愣了一愣。   “唐颂……”她声音软糯,似喜似嗔。   “你不会真醉了吧?”他有点担心起来。   可她的眼神明明很坚定。甚至要比昨天晚上还要坚定。这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成了她的猎物。这个念头让他有些疑惑的同时又不太舒服。   甘棠看着眼前的男人,视线从他的眉眼,移到他的鼻梁,而后定格在他的唇上,迅速地下了决心。   她要吻他。对,再一次。   她缓缓凑近,小心翼翼地,竟带着她察觉不到的虔诚。   但下一秒,她却被一股大力扳过了身子,只觉得背上一凉,是唐颂把她抵到了墙上。   主动权迅速更迭,如此一来,甘棠倒不争气地乱了阵脚。   因为这一刻的唐颂离她那样近,她甚至可以看清他微微颤抖的睫毛,和深邃乌黑的瞳孔。   “唐颂……”   “别说话。”他打断了她。   甘棠的脑海里一片狼藉,意识瞬间被这三个字搅得溃不成军。他的脸再次靠近时,她的双手本能地攥着他的衣角,心跳快得离谱,却隐隐有种即使喘不上气也不能停下来的快感。   唐颂再次凑近,她却立刻闭上了眼睛。   而口袋里手机却在猝不及防地响了起来。   甘棠倏地睁开双眼,男人的脸还近在咫尺。   他们的唇仿佛只有一毫米的距离,蓝色多瑙河的旋律却在十楼的走廊里清晰地铺展开来。   “接啊。”她提醒他。   唐颂往后退了一步,掏出手机看见来电显示时,浮在接听键上的拇指却僵了僵。   甘棠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而当她看到屏幕上的“陶斯淼”三个字时,她猛地抬头,和唐颂的视线交汇。   她在他眼里看到一丝错愕。   而唐颂看到的,是她脸上的失望和不甘,仿佛自己让她刚刚经历了一场无辜的背叛。   “喂。”他想解释,但紧接着,响亮的摔门声盖过了铃声。   下一秒,他拒接,然后直接关机。他觉得自己的气愤来得莫名其妙。不知是气她这过激的反应,还是气自己明明只是想着逗逗她,却有那么一刻,真的想要吻下去。   难道自己也醉了?   简直荒谬。他明明一滴酒也没碰过 ☆、逃避   甘棠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所以经历了两个被酒精误事的夜晚之后,她花了一个周末的时间好好调理了心情,决定先避着唐颂。   因此,周一去事务所上班时,同事们见到的依旧是一个风风火火的甘棠。尽管上周五,有一部分人在KTV看了场八卦味十足的好戏,但很显然,既然女主角都不以为意,他们这些观众自然不好发表意见。   此刻,甘棠正坐在办公桌前,看着实习生交上来的报告。   这一批有十个实习生,分到她手下的是二女一男。她所在的天吉事务所是市内规模最大声誉最好的一所,很多应届毕业生都想往里挤。进入最后一轮面试的,都是各自学院的佼佼者。   考虑到有几个名额是相关院系的教授亲自推荐的,她和另外两个负责面试的同事商讨了许久,才最终决定下这十个人。   “甘姐。”   她抬头,看见同事小刘。   “怎么了?”   “你的实习生在那哭呢。”小刘压低声音。意思是让她去看看。   甘棠也是第一次带实习生,没多想,边听小刘简单说了情况,便收了报告拿起手边的水杯往茶水间走。   未临其地先闻其声,女孩的啜泣和混杂着的安慰让甘棠不由得皱起了眉。围在女孩身边的人不少,见到她,叫了声甘老师,都安静地闭了嘴。   “做自己的事情去。”   话音刚落,众人都散了,剩下那个红着眼眶的女孩,捧着杯热奶茶,不好意思地别过了头。   甘棠低头接了杯热水,然后找了个位子坐下:“说说吧,怎么回事?”   女孩收住了啜泣声,犹豫着开口:“王主任……骂了我一顿。”   “骂了什么?”   女孩脸色为难。   刚刚小刘提了事情的原委,说是詹经理手下的实习生处理数据出了错,非但不承认,反倒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詹静正在给两个菜鸟训话,正好被王磊撞见了。   小刘的原话是:“主任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连带着詹经理都挨了几句不好听的。你手下的那个实习生背了锅本来就委屈,又被主任吓着了,闷头哭得也是可怜。”   甘棠刚刚没答小刘的话,而现在看着眼前这个脸上梨花带雨的女孩,不由得想,王磊这回还真是有些过分。   “哭累了吧?”甘棠从口袋里拿出纸巾递给她。   “谢……谢谢。”女孩接过,哭久了刹不住车,还在微微抽泣。   这让她想到几年前的自己。刚进入职场,什么都没习惯,受了委屈就知道用眼泪宣泄情绪。   但眼泪在职场上的保质期向来很短。   看得出来,小姑娘被冤枉,除了哭之外还有点不服气。她不好安慰,也不好说大道理。但有时谁对谁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先采取补救措施。甘棠方才见詹静带着实习生往王磊办公室去了,应该是去亡羊补牢。   小姑娘听她这么一说,也不哭了,反问甘棠该怎么办。   甘棠自然不再让她掺和,省得又往王磊的枪口上撞,于是交代道,“你不用管,喝完奶茶后来找我,你的报告我刚看完,有几个地方要改。”   “甘老师,谢谢。”女孩说。   甘棠根本没做什么,对她的谢意受之有愧。   女孩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还想说什么?”甘棠以为自己没表达清楚。   “甘老师……”女孩有些诚惶诚恐地问,“主任他一直是那么凶的吗?”   甘棠没想到她要问的是这个,松了口气:“对你们算客气的了。”   女孩终于露出一丝释然的微笑。   。   “你倒是有空,上班时间还跟实习生交心?”王磊把文件夹合上,语气不是很好。   “就五分钟。”甘棠答道,“我看表计时的。”   王磊平静地扫她一眼,见她还没走,问道:“有话就直说。”   “主任,我觉得实习生跟着我得不到锻炼。”   “什么?”他靠着椅背,皱眉看她。   甘棠最怕他这种眼神,只好重新组织语言:“今天这事,我想了想,归根结底是我安排的工作太少,这几个毕业生素质高,对自己的要求也高,也是想要多学点才相互帮忙,跟着我,有点拖他们的后腿。”   “素质高?一份有明显差错的报告还敢交上来,自己眼瞎也当别人眼瞎。”   “是我没教好。”   “哼。”王磊笑笑,“两个实习生犯错,詹静一个经理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现在还有个你,过来负荆请罪。我是要说你们心地善良,还是把你们两个重新培训?”   话音未落,有个经理敲门进来,见气氛不对,叫了声主任,把文件放下就打算离开。   “把门带上。”王磊低头拿过文件。   经理应了,然后给了甘棠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办公室的气氛更加压抑。   半晌,她调整呼吸,换了语气:“主任?怒气伤肝,好好说行吗。”   明明是为他着想的字眼,从她嘴里说出来却是干巴巴的。王磊抬头瞧她那副表情,忽然就没了看文件的心思,喝了口杯子里的水,结果还是凉的。   甘棠这回反应快,懂事地说了句:“主任我给你接。”接着便起身拿过他的杯子。   她知道王磊吃软不吃硬,讨好他自己必须放低姿态。   只是这杯子的杯壁很薄,她接了半杯就有点烫,只好不停地换手。接到三分之二实在坚持不了了,小心翼翼地放到他的办公桌面上,然后下意识地捏了捏耳垂。   “烫到了?”王磊觉得她表情有些滑稽。   “没。”她嘴硬。   觉察到气氛缓和了不少,她不死心地问:“主任,实习生的事……”   “你工作也挺久了,怎么还是遇到困难就往回缩?”王磊语气不善,但还算中肯,“詹静的性格和你不一样,做事敢放手。她那样做是能提高实习生的工作积极性,可是像这次,也会惹麻烦。”   王磊起身拿起外套:“多干多错,少干少错,你是觉得我一天到晚没事做,专门找他们的纰漏,还要给他们擦屁股?”   甘棠心虚地没敢看他,又听他说,“真正能干的,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了,谁走谁留我心里有数。倒是你,第一次带实习生,自己还是个菜鸟老师。”   甘棠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你抽时间好好想想。”王磊关了电脑,“现在先请我去吃饭。”   甘棠被这突转的话锋弄得一头雾水。   “上周五,你亲口答应的。”   思维拐了几个弯,甘棠恍然,不好意思地笑笑:“你要是不说,我差点忘了。”   上周五就是甘棠的生日,同事们好心给她办了个派对。   甘棠给唐颂打了几个电话都没人接听,想了想还是发条短信,结果等了几分钟也没得到回复。   她虽然是派对的主角,但实在提不起精神,就窝在沙发的角落里喝酒。喝了没一会儿想去洗手间,结果在过道里碰到了王磊。   平时在公司里,别人看她和王磊职位悬殊没什么交集,但事实上,她和王磊的交情不错。   算起来,王磊是她的学长。他们毕业于同一所大学,也都是本科出身,在人才济济的天吉,这样的学历并不算突出。   那时候甘棠刚刚转正。听同事说起王磊时,脸上总是带着艳羡:学历一般,能力超群,已经是所里最年轻的高级经理。甘棠和所有新入所的小朋友一样,把他当成了事业上的偶像。   这两年甘棠一步步往上爬,王磊也从最年轻的高级经理变成最年轻的主任会计师。她知道自己不可能赶上他,但只要他在她前面,她就有了目标和奋斗的动力。   王磊这人公私分明,有时候加班,碰上甘棠也在赶任务,就提点几句,没什么领导架子。但如果是工作上出了问题,他既不看僧面也不看佛面,甘棠是小喽啰,被他抓住该批评也是批评。   不过甘棠没觉得有落差,反倒更加感激王磊。因为职场上能够得到有原则的帮助,是新人最大的幸运。只是她实在是能力有限,所以感激的方式,不过是请他吃几顿饭而已。还好王磊在饮食这方面很是平易近人。一来二去地多了,两个人私下里的关系就要比寻常上下级来得亲密一些。   于是周五那天,碰巧遇到王磊的甘棠,很高兴地邀请他去自己的生日包间。   其实王磊之所以会在KTV出现,是赴一个拖了很久的约。他的一个不太相熟的朋友请他帮忙,他不打算答应,应付着喝了点酒就借上洗手间离开一会儿。   听到甘棠的邀请时,他第一反应是OK,但转念又想,在公司扮黑脸扮久了,其他同事不见得和她一样欢迎他。   只是他没想到甘棠会一再邀请,甚至抓住了他的袖口开始像小孩子一样耍赖。这才发现她醉得脸色通红。无奈之下,只好决定跟她过去。   包间里的同事一看见他,脸上的表情不可谓不精彩。但毕竟不是在公司,所以也没想象中的排斥。后来,大家抽签唱歌,他和甘棠抽到了情歌。酒过三巡,同事们一阵起哄,一阵鼓掌。他们两个被赶鸭子上架,唱完了整首。   坐回位子上时,甘棠忽然把脑袋凑过来,说了句:“谢谢你啊,我到时候请你吃饭。”   他觉得她的逻辑奇怪,怎么就成她谢他了,但既然有人请吃饭,他何乐而不为呢? ☆、转移   事务所楼下新开了间越南餐厅。   王磊进去时,看见里面已经坐了很多同事,本来想着避嫌准备换一间,甘棠却已经在一张空桌旁坐下。他只好在她对面坐下,然后叫了服务员过来。   “两份牛肉炒河粉。”   “够了?”她拿着菜单翻到一半。   “那再加一份冬阴功奶油虾汤。”他笑着说。   “就这些?”甘棠被他的绅士弄得不好意思起来。   “下午还有工作,吃简单点。”   “那下次有时间,我再请你。”   “无缘无故地请我吃什么饭?”他本来是想说别轻易跟人约定没有期限的事,话到了嘴边却成了,“你要是想升职,现在才想起讨好我,晚了。”   “是吗?”甘棠露出惊讶的表情,“你怎么知道我的去年的新年愿望就是早点升职?”   “可今年都快结束了。”   “……”   河粉和虾汤很快就上来了,甘棠尝了几口,味道还不错。   倒是王磊,刚动筷子就有电话打了进来。   尽管坐在对面,甘棠也很难从他的语气里听出对方是他的朋友还是客户。他的交际圈之广远非自己所能想象。有很多公司向他跑来橄榄枝,高薪请他去做财务总监或是合伙人,都被他婉拒。而他甚至对分所长也不感兴趣。   同事们提到他时总会用一种神秘的语气。甘棠有时听了不太舒服,因为她觉得王磊事实上是一个很简单的人。   事务所里有很多人急功近利,也有很多人努力了几年就安于现状,王磊哪种人都不是。   他是严厉而值得依靠的上司,也是不拘小节,值得信任的朋友。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不会心无旁骛。他也很稳重,又不古板,所以活得相当自在。   甘棠有时挺羡慕他的。而且她觉得,王磊很像一个人,   尽管他们两个对她的意义截然不同。   因为职业的缘故,两个人吃饭速度都很快。   当然,甘棠终究是女人。即使王磊因为电话耽搁了点时间,但依旧比她更早地放下筷子。   他没催她,给自己舀了一小碗虾汤,又给她舀了一碗:“不急,还有半个小时。”   几个同事已经吃好了,出门时跟他打了招呼,他微笑表示回应。反观对面,甘棠正神情认真地咀嚼着最后一口河粉。   王磊不知道她是真傻还是在装傻。因为她似乎从来想过女下属和男上司单独吃饭很容易惹人闲话。   他不是刚进职场的毛头小子,从审计员一路做到主任会计师,该有的社会经验他都有。应酬场上的逢场作戏,下班之后的利益纠葛,特别是男女之间的关系纠缠,最令人匪夷所思,也最能成为同事茶余饭后的谈资。   众口铄金,他一个大男人行端坐直没什么好怕的,就怕给女同事造成什么影响。因此在事务所里,不论男女,他都一视同仁。骂起女同事来也懒得顾及怜香惜玉。   他知道自己在事务所背的骂名不少,这样的骂名不殃及他人,还替自己挡了不少的桃花,听多了也就习惯了。   但甘棠对他来说是个例外。   最初对她有印象是因为她的学历。天吉事务所声名远播,招进来的都是名校生,她和自己一样,普通本科,能进天吉要么是关系户,要么就是工作表现特别出色。   但显然,她属于后者。出于同门之谊,他对她的关注就多了些。   后来发现,小姑娘挺聪明,也肯努力,最难得的是心静,没打算把天吉作为跳板,工作踏实。于是有机会时也提点她几句。   慢慢地,她知道他的提携,又是校友,也会客气地请他吃饭。   一般来说,他不想和她有太多的交集。可是看她真诚的态度,难得地不忍心拒绝。没想到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私下里吃过几顿之后觉得她性格也不错。   怎么说呢,好像把她当成了朋友。   但这种想法他只藏在心里。工作时该避嫌的时候也避嫌。   上回在包间里和她唱了首情歌完全是个意外。KTV里的音响灯光都容易扰乱人的心智,所以他才一时没控制住拿起了话筒。事后想想自己挺冲动的,不过今天上班倒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劲,才觉得心安。   却没想到她又请自己吃饭,还撞到了同事。   只不过每次都是他在操心,而她似乎一点感觉也没有,仿佛和他单独在一起是件多么理所当然的事情。   她的简单和纯粹,往往使他不知所措,也自惭形秽。   自己这根职场老油条,在她这只不算小的菜鸟面前倒乱了阵脚。   或许,她真的很适合当自己的朋友。   王磊看着她喝虾汤时的模样,竟觉得她还是个当年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暗笑自己不过比她大几岁,却早已没了她的这份不谙世事。   她身边的人应该对她很好吧。他想,不谙世事这四个字多么奢侈,肯定需要来自父母朋友,以及爱人的无私的宽容和保护。   他忽然想到什么,思绪微微一顿。   “那天来KTV接你的人,就是你说的青年画家唐颂?”王磊忽然问了一句。   甘棠咽下食物,点了点头。   “你朋友挺优秀啊。”   “是优秀。”   “对你也挺好。”   “像哥哥照顾妹妹一样。”她应道。   “对了,我有个朋友最近要结婚,想送他两幅画。”他停顿半秒,“能找他吗?”   “当然可以。”甘棠应道,“不过,他只画风景,而且他的画这两年涨价了。”   “这说明他的画有市场价值。水涨船高也正常。”王磊说,“他这两天有空吗?”   “这两天?不行,他这周都没空。”   “你又没问。”   “我……”她噎住,想起那天唐颂跟她提了一句,解释道,“他这两天接了活,肯定就把自己闷在画室里不见人。你知道的,所谓艺术家什么的,都有点臭脾气,我不敢去惹他。”   王磊表示理解:“我这两天要出差,半个月左右,回来后你帮我联系联系。”   甘棠自然乐意,答应了下来。拿着包准备去结账,却看见詹静和她的实习生风风火火地进了餐厅。对方明显也瞧见了他们,詹静自然笑着过来打招呼,那实习生却跟在后面一脸不情愿的样子。   甘棠想自己又没得罪她。转念一想,得罪她的另有其人。   “主任,这么巧?”詹静很是客气,柳眉微弯。   王磊应了:“詹经理辛苦,这么迟才吃饭。”   那实习生脸上有点不自在,王磊也没说什么,和甘棠一块去前台结账。   从餐厅出来,两个人并肩走着。深秋的阳光穿过云层和薄薄的雾霾,即使是正午,也显得精神头不足。   “现在的年轻人是有点脾气,见到主任一声不吭。”甘棠开口,语气意味不明。   “心里指不定怎么骂我呢。”王磊倒是云淡风轻,“你不必拐弯抹角,也用不着替我打抱不平。”   “主任你公私分明,我打心底里佩服。”   “不觉得我太凶,把小姑娘骂哭不合适?”   甘棠想起自己的腹诽,被他一下子戳中,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他淡淡地扫她一眼:“你和詹静脾气都太好,犯了错误也不会批评,懒得跟你们解释。”   “那要是你呢,你自己的实习生出了问题怎么处理?”   她这种口气让他觉得自己没带过实习生一样,王磊失笑,随后答道:“要搁我以前的脾气,主动承认错误的,给她不合格,被揪出来才承认错误的,直接让她滚蛋。”   “这么说来,主任的脾气还收敛了不少?”   “错了,没收敛过。”   甘棠忍住笑意,又问:“那最初几年,主任也没犯过错误?”   “要是我犯过错误能让你和你的实习生心理平衡一点,我不介意承认。”   甘棠笑着摆手:“那倒不需要。反正挨骂也能长记性,再说了,被你教训过的人到最后都会被训练得刀枪不入的。”   “是吗?”王磊接道,“那你呢,你感觉如何?”   王磊虽然不是她的直属上司,但因为管事多,能服众,所以有时也会越级管理。整个事务所没在他眼皮子底下犯过错的人屈指可数。甘棠没那么幸运,当初也被他揪过几次。   “新人挨骂是正常的”甘棠一本正经地答道,“但我比较特殊。因为我本来就是金刚不坏之身。”   “这么厉害?”他故作惊讶。   “所以负面情绪对我来说没什么影响。”   “你确定不需要再修炼乾坤大挪移或是移花接木之类的技能吗?这样可以把负面情绪转移给你讨厌的人,比如上司,或者说,比如我。”他诚恳地提出建议。   “说的很有道理。”甘棠略一思考,也郑重点了点头。   随即是两个人对视时绷不住的笑声。   “哈,”甘棠拍着他的肩,“主任,你刚刚的表情真的很适合胡说八道。”   “谢谢夸奖。”王磊也笑了。 ☆、面对面   甘棠去唐颂的画室,是一周之后。   快下班时,她忽然接到了唐颂的电话。   算起来,这还是上次不欢而散后,他第一次主动联系自己。甘棠故意让它响了半分多钟才接听,没想到他语气倒平静,只有四个字:“你有空吗?”   “什么意思?”   “能来画室一趟吗?”   “可我刚刚下班啊。”   那头笑了:“我饿了。”   她也笑:“吃过了。”   “今天这么早。”   “平时就这样。”   停顿两秒,他又说:“我这边快结束了,你能帮我带碗面吗?”   “你自己想办法吧,我可不负责帮你跑腿……”话一出口,她就感觉不对劲。   果然,那头一副胜利的口吻:“不好意思,你多了一个字。”   她暗自咬牙:“你数手指头的吧。”   “不放醋也不放辣。”   甘棠气愤地挂断,忿忿地想,自己为什么要加那个“可”字。两个人经常玩这种比字数的无聊游戏,这下倒好,她又成了他的手下败将。   而陶斯淼那件事,她也没理由再提了。   。   唐颂的画室位于市中心附近的老式居民区。这里的楼房都有了些年头。就连传达室的外墙也挂满了爬山虎的干藤。   小区里的住户并不多,其中大半还是上了年纪的人。许是老人的生活习惯好,小区里一直很干净。和旁边的新楼盘比起来,这里的常青树粗壮蓊郁,路上的人不多,车也不多,往里走时还能听见一层住户家里电视的音响,虽然老旧,但很平实。   这里有市中心难得的平静和烟火气。   甘棠拐了个弯,开到小路上,路的尽头是一栋三层的矮楼。   矮楼原先是社区服务中心。前几年辖区集中规划后,服务中心搬到了菜场附近。小区的负责人经过开会讨论,决定把它以及旁边的绿化重新翻修规整一下,用作出租。   唐颂当初选定这里时,有一个创业团队也在和负责人接触。负责人没想到这临时的决定还挺有市场,借机抬价。   唐颂非但没往下压反倒往上添了一笔,那团队一犹豫,唐颂就和负责人定了一楼的合同。   “你说我哥是不是缺心眼。”诗咏心疼这无谓的支出,和她抱怨过几句。   甘棠那时刚刚认识唐颂,对租房子的决定不予置辞。但她上二楼看过,上面因为划了两间棋牌室,临时加了隔断,空间很是逼仄。而一楼是大通间,本来放着乒乓球桌和一堆乱七八糟的横幅。东西搬走之后地方就宽敞了。而且一楼的窗户外面就是草地,不远处还种着几棵粗壮的银杏。银杏年头久了,本就高大,又枝繁叶茂,遮住了两条街之外的商务区的高楼,但又遮不住阳光。所以天晴的时候,云彩和太阳的影子就可以从银杏叶的缝隙中漏下来,正午时印在平整的草地上,黄昏时,就落在面朝西边的窗框上。   甘棠仔细想了想,唐颂加钱自有他的道理,他既不是冤大头,也不是缺心眼。诗咏的评价显然有失偏颇。   。   甘棠拎着外卖盒走进去时,唐颂正围着围裙,安静地站在画板面前。   窗户开着,夕阳斜照在他身后,让他整个人陷入一种朦胧的光晕中。甘棠挪了几步,闻到了空气里她熟悉的油漆和木屑的味道。她侧头往窗外看去,那几棵银杏的叶子差不多掉光了,而地下的落叶则要比夕阳更加耀眼,也更加活泼。   “喂。”她开口,“你的晚餐,再不吃就没法吃了。”   “马上。”唐颂习惯了她猝不及防的到来,随口应道。   甘棠转身把馄饨放到墙角的木桌上,然后习惯性地环顾一圈,最后把视线定格在垃圾桶里的泡面盒上,很是嫌弃。   唐颂这回说到做到,没过半分钟就走了过来。   他掀开外卖的盖子,用一种并不像是质问的眼神看着她:“是我没说清楚,还是你没听清楚。”   放在他面前的,不是一碗面,而是一碗加了醋,放了辣的,即将成为面汤的馄饨。   甘棠不打算装哑巴,理直气壮地说:“你要是不吃,我不介意帮你重新买一碗。”   唐颂确定她是故意的,却还是认命地坐下,一声不吭地吃起来。   要不是中午把最后一份泡面吃完了,他也不会让她给自己带晚餐。最后一笔没完成,他没有出画室的习惯。但他的确没想到,她竟然只给自己带了一碗馄饨,更准确地说,是一碗毫无鲜味可言的极其怪异的酸辣面汤。   舌头碰到汤水时,他就觉得胃和脑袋同时颤了一下。   “不好吃?”她看着他,故意问。   他沉默,用勺子撇开汤表面的辣椒。   甘棠其实有点后悔了,特别是看见那泡面盒。   她不是不知道他一忙起来就用泡面搪塞肠胃,只是她刚刚在面馆门前排队时,忽然想到那天见到的“陶斯淼”三个字,加上今天斗嘴又输给他,不太服气,就绕道去了馄饨摊。   馄饨原本清淡,但她故意往里加了重口味的调味料。那是她的最爱,却是他讨厌的。   只是她以为自己会因为这个恶作剧而感到痛快,但权衡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起身给他接了杯水。   “有那么辣吗?”嘴唇都红了。   唐颂抬头,一副要不你试试的表情。   “我还是给你重新买一碗吧。”她忍不住愧疚起来   唐颂却说:“不用了,我回去再吃。”   “回去?”甘棠疑惑,“你今晚要回公寓?”   “你这是什么反应。”   甘棠想的是,既然他要回公寓,为什么还要让她送饭过来。她前几天都在加班,忙得忘记了取车,而从事务所到这边要转两趟公交。   她趁他埋头吃饭时瞪了他一眼,转念又想,这样也好,至少可以搭他的顺风车回去。   唐颂喝完了杯子里的水:“再倒点。”   甘棠只好再次起身。   唐颂几乎是全程黑脸地吃完了馄饨,之后又一言不发地开始收拾。   甘棠却趁着他整理的空隙,瞄了几眼那幅他刚刚完成的画。   那是一幅日出图。青灰色的海面和天空相接,从边界跳脱出来的太阳被海雾笼罩住,呈现出浑浊的红色。海面上有细小的浪,和零星的深浅不一的反光点。   她不经意地问:“你这几天就忙这个?”   答案是肯定的。   “刚画好?”   她简直在说废话。   “这是哪,你上次去外地就是去海边?”   就在她以为他依旧不打算回答时,却听到他说,“不是,这是照片。”   隔了两秒,他补充,“以前拍的,”   哦,她差点忘了,他除了油画之外还有一个爱好就是摄影。   那还是在她认识他之前。   他喜欢摄影,技术也不错,和几家杂志社签了合同,长期供稿。所以他那两年不是去外地就是去外地的路上。被诗咏调侃是职业旅行,副业铁路运输观察员。   只是等合同到期后,他就不再续约,只和一家旅游杂志还保持着合作,再加上有了画室,他的重心转移得更明显,因此没过多久就把剩下的那家杂志社也推了。   甘棠没怎么见过他的摄影作品。所以她难免好奇,他画这片海是为了什么?毕竟她很清楚,他不是个容易心血来潮的人。   “你去过那里吧。”   唐颂无语地应了一声。没去过怎么拍的照片。   “很多次?”   “两次。”   “哦,”甘棠忽视他的语气,“我的意思是,那……这片海对你很重要?”所以才要把它重新勾勒一遍,用画笔来重现记忆。   这回唐颂停了几秒才出声:“差不多吧。”   甘棠的语气低落下去。她不得不承认,这是和她无关的一片海。当然,海的背后同样也是一段和她无关的经历。   “喂。”他不知道她还在想些什么,“你要是没待够,明天可以来。”   “明天我加班。”   “那就后天。”   甘棠这才发现他已经收拾好了,拎着那个她很眼熟的黑色行李包站在门边。   她先他一步出门。   “上车。”   唐颂打开车锁,把行李包放到后座,又折返回去拎出垃圾袋,锁了画室的门,往回收站那边走去。   他向来是不需要她帮忙的,所以她干脆袖手旁观。   她靠在车门上,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这幢矮房。只要略微抬眼,就能看见不远处,与这片居民区格格不入的亮着灯的大厦。她耳边是隐隐约约的音乐声,像是广场舞的伴奏。尽管那个小广场离这不远,但这种节奏和声响让她觉得突兀,甚至有点生疏。她想,所有的光线和声音似乎在慢慢地抛弃这里,而她也不知道它们将要往何方去。   这让她有些伤感,也有些恍惚。   “还嫌外面不够冷?”唐颂虚扶她一把,打开了副驾驶的门。   她坐进去,扣好安全带,等唐颂开门进来时,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你还记得原先租在二楼的那几个人吗?”   唐颂想了想:“你说那个做物流的创业团队?”   她被他的语气弄得哭笑不得:“你怎么一副不太愿意记起来的样子。”   “不早搬走了吗?”   自从他们搬走之后,二楼和三楼都当了杂物房。要不是他一直续租,这里显然是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我那时刚毕业,看见他们一起创业觉得很有意义。”甘棠回想起那几个人,“我还记得他们的负责人,有次还好心问我愿不愿意加入他们。”   “那个金毛?”唐颂发动车子,慢慢驶离小区。   “什么金毛,没过多久就染成黑色了好吗?”甘棠纠正道,侧头又见他嘴角带着调侃的笑意。   这让她想起几年前的他。虽然不及现在沉稳,但气质温和,也喜欢笑,大多时候就像刚刚那样弯弯嘴角,成熟不足,还带着二十多岁特有的孩子气。   他的笑意让甘棠有片刻的愣神。   “那个金毛……”半晌,她喃喃道,话刚出口,就意识到原来他给自己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也是那一头叛逆的金色。   她看见唐颂又是戏谑地勾勾嘴角。   不过这次她选择忽视,“他真的是个很热心的人。”   她想起当时,他不仅邀她一起创业,在知道了她刚毕业还在找房子住时,主动提出可以跟他们一起合租。   她见他诚心帮忙,跟他去看过,那里离画室不远,虽然地方有点挤,但上下几层住的都是刚在这所城市落脚的年轻人,让她觉得挺亲切,当然,最关键是租金便宜。   “首先,他邀请你加入,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是随口一说……好吧,你当时信了。”唐颂也想起了那段往事,接着说,“其次,他是给你找过房子,但你最后你没有搬进去。而那里后来因为违规出租,被重新整改,那几个年轻人在二楼打了两个多月的地铺。”   “是吗?”甘棠倒不知道后面还发生过这样的事,“难怪后来,我和诗咏晚上过来找你,他们都没下班回去。”   “不过,你为什么要叫他们年轻人?”甘棠回味过来,“而且当时就这样叫了。”   “我年纪大。”   “也没大多少啊。”   “三岁还不够?”   “那我和诗咏也比你小三岁,我们也是年轻人。”甘棠想到这里,忽然笑了,因为她记得那个金毛有一阵特别喜欢叫唐颂唐哥。诗咏听见后,跟金毛开玩笑说怎么不叫她唐妹。金毛一本正经地想了想,说他和她们同岁,问清楚了诗咏和甘棠的月份,说应该叫诗咏唐姐,甘棠才是棠妹。   堂哥堂姐堂妹的,稀里糊涂认了几个亲戚。   “那人好像姓王吧,叫南叔?很古怪的名字。”车子驶过十字路口的时候,甘棠终于想了起来。   唐颂把左手搭在车门上,懒洋洋地答道:“姓黄。南方人,黄王不分。”   “是吗?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他提过。”   他提过,特别是在她面前,一直强调草头黄。她自己忘了而已。   唐颂还记得他叫览书,而不是什么南叔。不过,他承认黄览书这个名字也很古怪。只是他向来不太愿意记人名,而几年过去了,他还能准确地把那一头金发和黄览书这三个字对应到一起,连自己也觉得吃惊。 ☆、阴差   唐颂没有直接回公寓,而是把车开进了超市的地下停车场。   “下车。”   甘棠解开安全带:“你要买东西?”   唐颂颇有些无语,不买东西来超市干什么。   好吧,甘棠也承认,她今天的废话实在有点多。   唐颂取了购物车,看了眼手表,时间还早,来得及做饭。   他吃了一个多星期的泡面,吃到最后仅仅是为了维持饱腹感,以至于对调料有了极其强烈的排斥。但那碗馄饨给味蕾带来的刺激实在太生猛,不适应之余,倒是把他的胃口给勾了出来。   他接下来要休息几天,干脆一次性多买些。   选了些冷鲜肉,经过熟食区想拿几盘鸡鸭,想到那股味道又作罢。转到旁边的区域挑了些蔬菜和豆制品。谁知一回头发现甘棠不见了,正准备原路返回,却有人把几包榨菜和一瓶辣酱放进了推车。抬眼,甘棠笑着冲他点了点头,意思不用多说。   他尽管无奈,还是默认了她的举动。   他购物效率很高,不过二十分钟便出了超市,到家时正好七点。   从电梯里出来,甘棠的左手边就是1051.   “你往哪走?”唐颂忽然叫住她。   “?”   “先回去也行,半个小时之后过来吃饭。”   “我下班时吃过晚饭了。”虽然只是在公交上啃了个面包。   唐颂抬了抬手里的购物袋。   甘棠想了想,又说,“不过,再吃几口也行。”   于是两个人在电梯门前分道扬镳,这回倒是干脆利落。   甘棠一进门就去了卧室,对着镜子照了照,决定先去洗个脸,而后迅速返回,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许久不用的化妆包。   她不是个勤快的女人,平时包里只放着一支平价的润唇膏。而现在,唐颂请你吃饭这六个清晰地印在脑门上,顿时将她那女为悦己者容的天性给激发了出来。   看了几眼日期,这才放心地在脸上涂抹起来。   她化妆速度本就不快,许久不化手脚又生疏,过了十几分钟,才稍微提了提肤色,于是决定跳过其他步骤,拿出口红在上嘴唇试了试,懊恼地发现颜色太红,不涂又觉得脸上没什么变化,抿了抿唇,正犹豫着,手机却震动起来。   伸手去接听,没注意口红在脸颊边划了一道。   “你那还有酱油吗?”唐颂的声音有点模糊。   他刚刚忘了买,如今锅里正烧着,再下楼也来不及了。   “等着。”甘棠迅速放下手里的口红,冲到厨房拿起酱油瓶晃了晃,剩的还挺多。于是开门,关门,又敲门。只两秒,1052里的男人围着深色的围裙,一手握着门把,一手果断接过。   甘棠本能地跟进去,悄悄用无名指抹掉嘴上淡淡的一层。唐颂背对着自己,站在燃气灶前做饭。他的厨房是开放式的。因为不常开火,所以选了浅色调。而他身上是件藏青色的毛衫,色调对比很突兀。   甘棠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自己,她今天穿了件驼色的外套,里头是淡灰的高领毛衣。因为他屋里的空调吹着热风,她脸上有点烧,想着反正一时半会也不会冷,就把外套脱了。   虽然她也不知道藏青和浅灰到底搭不搭。   唐颂很快从厨房里端出一盘炒肉片。不经意间抬头,就看见甘棠坐在沙发上有意无意地拨弄自己的毛衣领子。   “如果热,可以把温度调低一点。”   “还好。”她朝他这边看过来,却发现唐颂身子一顿,随即抬了抬眉毛。   “怎么了?”她忽然有些局促。   他迅速恢复正常:“没什么。”   没过多久,饭熟了,菜也好了,两素一荤,加一小盘凉拌海带丝。   “你不喝酒?”她见唐颂盛了碗饭出来。   “你要喝?”   甘棠忙摇头,也给自己盛了半碗。   虽然他不常做菜,但光看色相,就知道应该不错。她对食物没什么抵抗力,也早已过了那为了减肥能够坚持过午不食的年纪。   只是她刚夹了一筷子青菜,还没往嘴里送,就察觉到对面投来的一束目光。   唐颂指了指自己的右脸颊。   她不解:“你脸上没东西啊。”   “你。”他又提示。   “我?”她用拇指刮了刮脸,也没发现不对劲。   唐颂见她的指腹不偏不倚地沿着那道口红印擦过,却愣是没碰到丁点,不免觉得好笑。于是干脆抽了张纸巾,伸手帮她。   谁知她反应奇快,往旁边侧头一躲。   “别动。”他往她的方向移了移。   甘棠只觉得耳边一嗡。   见他身子略微前倾,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就那样认真而安静地看着自己。落在脸颊上的力道很是轻柔,却让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唐颂本来以为擦几下就干净了,但发现依旧剩下一道浅浅的痕迹,于是有点尴尬:“你……你还是自己来吧。”   “啊?……”   甘棠瞄了一眼他手里那张沾了口红的纸巾,花了几秒时间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瞪大了眼睛,直接冲到洗手间,然后看见镜子里的那张滑稽的脸。   天哪……她忽然有种强烈的撞墙愿望,而事实上,她差点就那样做了。   忿忿地把口红印擦干净,又破罐子破摔地把整张脸都冲了一遍。想到自己半小时前还心花怒放地坐在梳妆镜前,她不由得苦笑起来,什么叫弄巧成拙,自食恶果?她真是够了。   接下来的一顿饭吃得波澜不惊。面对唐颂的平静,她反倒更希望他嘲笑自己一番,那样她就可以龇牙咧嘴地进行反击,而不是吃了闷亏似的不敢抬头看他。   既然是唐颂请她吃饭,收拾碗筷自然也是他负责。   甘棠觉得气氛有点尴尬,准备回去,只是当她穿上大衣,却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她刚刚出来得急,钥匙落在了鞋柜上。   唐颂洗完碗,出来时就见甘棠扶额站在电视机前,嘴里还在嘀咕什么。   “怎么了?”他问道。   “我回不去了。”她语气挫败,“门锁了,钥匙没带。”   “哦。”   “你怎么这么镇定?”甘棠有点生气。要不是赶着给他送酱油,她也不至于这么着急,“都是你……”   始作俑者忽然开口,“我这里有你的备用钥匙。”   甘棠的眼神明显一亮:“对哦。我都忘了。”当初租公寓时,他们两个就给了对方一把备用钥匙以备不时之需,只是两个人的生活习惯都很规律,也没什么突发情况,没想到今天倒是派上了用场。   “你等着,我去找找。”唐颂回了卧室。   甘棠坐在沙发上等,暗笑自己记性实在不好。又想起他的房门钥匙也在自己那里,莫名的,心情好了一些。   结果唐颂很快出来,说了一句:“没找到。”   泼了她一身冷水。   “那怎么办?”   “你问我?”   “怎么会找不到呢?平时没用过,应该就放在原先的地方啊。”   “你的意思是,你能记得我的备用钥匙在哪?”   甘棠噎住。她连有备用钥匙这回事都忘了,怎么可能记得把他的放在哪个角落。只是他凡事都喜欢井井有条,关键时候却还是掉了链子。又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把自己的事放在心上,所以才健忘?她的心情又低落下去。没发现自己偏离了重心。   “实在不行,你今晚先睡这里。”唐颂忽然说,“明天再想办法。”   她像是没听清,愣愣地看他。   “这个点找开锁师傅太迟了,你明天不是要上班吗,先休息。”他补充道。   甘棠眨眨眼睛:“我手机和包都落在家里,怎么上班?”   唐颂想了想,说:“我之后几天都不忙,明天帮你找人开锁,然后给你送过去。”   “可是……”   “当然,如果运气好,我明天早上找到钥匙也说不定。”他打断她。   “可……”   唐颂有些不耐烦起来,刚想问她还有什么问题,就听她转了语气:“那我睡哪?”   “就卧室一张床,你爱睡不睡。”   甘棠觉得这个晚上很奇妙,奇妙得让她恍惚,感觉自己像是个误食了魔法苹果的女孩进入了陌生的森林。又像是坐过山车,一上一下折腾得她够呛。   唐颂的卧室很简单,一张大床,一盏灯,入墙式的衣柜对面是窗户,窗户旁边是一张小型的单人沙发。都是冷色调,看着很舒服。   “你把被子放到沙发上去。”他指挥她,然后从衣柜里给她拿出另一套干净的床上用品。甘棠偷偷回头看了他一眼,心里却涌起一股新奇的甜蜜。   这是她没见过的唐颂。居家的唐颂。   “你先洗澡?”唐颂顿了顿,“不过……我这里没你的睡衣。”   甘棠的脸腾地一红,最后是拿了他的睡衣睡裤进了浴室。   甘棠真的是以全程发懵的状态洗完了澡,抹开镜子上的水雾时,她看着从头到脚一身黑的自己,愣了许久,才打开洗漱台上放着的一次性洗漱套装。   那是他画室用剩下的,带回来刚好派上了用场。   唐颂看着她从浴室出来,第一感觉就是睡衣太大了。   她平时看着不矮,也没有很瘦,但缩在宽松的睡衣睡裤里,整个人显得很娇小。又因为布料有些滑,她不得不反复地把裤腿往上挽,才不至于拖到地上。   他想了想,从抽屉里给她翻出几个长尾夹。   她很快地固定好,走起来果然方便很多,不由得诚心诚意地夸他聪明,他却只是嗯了一声,然后擦过她的身子走进了卧室。   “喂!你不是说让我睡床的嘛。”   唐颂没想到她会跟进来,忙将那个金属小物件捏在手里,而后迅速地关上抽屉。   “你好像有点心虚?”甘棠盯着他,“你进来干什么?”   唐颂确定她只是来跟自己争床的,莫名地松了口气,脑子一转:“我拿换洗的衣服。”   甘棠也不知想到哪里去了,脸上又是一红,转身走了。   于是他也不再管她,把从画室带回来的毛毯和换下来的衣服放进洗衣机,然后很快地冲了个澡。   因为睡衣给了甘棠,所以他只能套了件夏天的短袖,下面则是条沙滩裤。   “你这样搭配很好看。”盘着腿坐在沙发上的甘棠没话找话,回头看他。   他用毛巾擦着半湿的头发,示意她往旁边挪挪位置。甘棠洗完澡后理智回笼,心情也变好,便给他腾了点空间。   男人在她旁边坐下,沙发微陷,沐浴液和洗发水混合在一起,有一搭无一搭地挑逗着甘棠的鼻尖。   她摸了摸鼻子,忽然就没了看电视的心思。   她左边是床被子,右边是唐颂,意识到此情此景有点暧昧。   “唐颂……”她被自己的语调吓了一跳。   “那个……那个,”她清了清嗓子,“几点了?”   他看了眼挂钟:“九点半。”   “你,你明天早上应该会在七点之前起床……?”   “六点半。”他转过头,重新看起电视。   甘棠动了动脚腕:“那你记得叫我。”   他没回答,身旁的女人忽然站了起来,连招呼也没打,就匆匆忙忙地进了卧室。那一声门关上的咔哒,让他莫名有些烦躁。 ☆、阳错   第二天,甘棠是被冻醒的。   睁开眼睛的同时,卧室的门被敲响。   “马上。”她掀开被子坐起来,才发现睡衣的扣子开了几颗,半个肩膀露在了外面。   她打了几个喷嚏,换好衣服出了卧室去洗漱,洗漱完之后就见唐颂站在厨房里,而桌上摆着两份早餐:白粥,包子,和她昨天买的榨菜。看样子某人是早就起了。   “怎么不开灯?”   “停电。”   她试着摁了几下开关,果然没反应。   “大清早就停电。”   “两点停的。”   她缩了缩脖子,没了空调,难怪被冻醒。   “你两点还没睡?”   唐颂拿了几个鸡蛋出来。   甘棠拿过一个往桌上一磕,剥着鸡蛋壳,问了一句:“你不觉得冷?”   唐颂看她把鸡蛋往嘴里塞,说:“冷,所以我又拿了条毯子。”   “哦。”甘棠咀嚼了几下,忽然瞪大了眼睛:“你从哪里拿的毯子?”   “卧室,”唐颂坐下,打开白粥的盖子,“幸好你没锁门。”   “你怎么可以这样?”甘棠的语气充满道德谴责。   “我发誓,我什么也没看到。”唐颂解释,“我是在停电之后才进去的。”想了想,他又说,“不过我得提醒你,晚上说梦话的习惯可不太好?”   “梦话?”甘棠心里咯噔一下,“我说了什么?”   “没听清。”   他似是轻轻笑了一下,这样的笑倒让甘棠紧张起来。不过没等她再问下去,唐颂就从衣兜里拿了把金属钥匙给她。   “你竟然找到了!”她的注意力成功被转移:“被你放在哪了?”   “就……茶几的抽屉里。”   “你昨晚怎么没找?”   “忘了。”他答得简单。   “……”   “那我回去也去翻翻,说不定你的备用钥匙也在我的茶几抽屉里。”甘棠收好,又坐下来喝起了白粥,就着小菜,一口接着一口。   唐颂心想,和自己相比,她的胃口倒很不错。   这样看来,好像停了电的早晨,也不是很糟糕。   “我刚刚其实看见小棠从你的屋里走出来。”诗咏握着杯热牛奶,意味深长地看着眼前这个比他大三岁的男人,“唐颂,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只是让她在屋里借宿一晚。”唐颂对诗咏这个大清早的不速之客并不友好,“所以,请把你这副撞破某个天大秘密的得意笑容收起来。”   诗咏对自家老哥的脾气一清二楚,除非他自己愿意,否则想要撬开他的嘴简直难如登天,于是只能安慰自己来日方长,释然地喝了口奶茶:“你不老实交代没关系,我自然有别的方法知道。”   唐颂不打算把话题继续下去:“你一大早来我这里有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亲妹妹早上找亲哥哥犯法吗?”   论嘴上功夫,他不是诗咏的对手。   “我十五分钟后要出门。”   “去画室?不会吧。”   “不是,送她上班。”   “呦,过了一晚上,连称呼都变啦。”诗咏一副调侃的笑容,“她?她是谁,能让大画家一大清早心甘情愿当司机?”   唐颂警告意味十足地横了她一眼。虽然他也懊恼怎么就不想提甘棠的名字,但是被诗咏一揪出来,就变了味道,还真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说话间,客厅里的灯忽然亮了起来。   来电了。   “我简直是你的幸运女神。”她一进门就被告知停电,而现在这个巧合让她有些得意。   “为什么不是电力女神。”唐颂声音冷淡。   诗咏翻了个白眼,对她哥哥的冷场能力实在无语。   外面的天色已大亮,她顺手把灯都关了,然后去门口穿鞋。   唐颂以为她要回去,吩咐道:“你再坐会儿,我很快回来。”   “你以为我要走啊?”诗咏笑道,心想才不是呢,“我这是要和你一起,送她上班。”   唐颂忽略她故意咬重的“她”字,看了看表,时间是差不多了。   “诗咏?!”   甘棠从屋子里出来时,1052的门正开着。   “没想到会看见我吧?”诗咏意有所指,冲她挤眉弄眼。   甘棠想到什么,脸色微变,“你……刚来?”她刚刚回自己的屋子时听见电梯叮了一声,总不会被……   甘棠的反应,瞬间燃起了诗咏八卦到底的信心。   “我刚到。你看,我鞋都还没换呢。”   唐颂正准备换鞋,懒得拆穿妹妹的把戏,推了诗咏一把:“出去。”   诗咏眨眨眼睛,这两人……绝对有情况啊!   唐颂在前面开车,两个女人在后座聊了一路。   诗咏度完蜜月以后,忙着和嘉侑处理公司的事,甘棠也一直加班,所以连见面的时间也没有。现在话匣子一打开,从国外的趣事到今天的早餐,零碎多样的话题竟然没断过。   唐颂早已经习惯,只是沉默地开车,只是听到甘棠打了个喷,下意识地朝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却发现她正聊得忘我,倒是自己的反应,有点神经过敏。   甘棠的事务所离公寓不远,早上的路况也不错,很快就到了大厦附近。   “我就在这里下。”   唐颂没说什么,按照她的意思在前面靠边停车。不过她只和诗咏说了再见,看也没看他一眼,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觉得吧,小棠有些心虚。”诗咏身子往前倾了倾,然后托着腮帮子,“哥,你说呢?”   唐颂没理她的揶揄,见甘棠走进了大厦,才问她:“现在没事了,说吧,到底找我干什么?”   “你真没意思。”诗咏抱怨了一句,然后说:“昨天晚上,妈给我打电话,让我们今天去她那里。”   “嘉侑呢?”   “他今天公司有事,所以送我过来。”诗咏往后一躺,“再说,妈的意思是,就让我们两个过去。”   唐颂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然后替她打开副驾驶座的门:“坐前面来。”   诗咏知道他答应了,听话地换了位置——她知道,唐颂怕她睡在后面,容易撞到头。   连表达关心都这样隐晦,活该找不到女朋友。诗咏幸灾乐祸地想。   唐颂和诗咏母亲住在另外的城市。离他们有一百多公里。   他们不常去看她,除非有重要的事要商量,比如诗咏结婚。平时母亲如果要找他们,就打电话给诗咏。母女俩总是比母子俩要容易沟通,更何况,唐颂和她的联系实在是少之又少。又是唐颂会想,母亲这些年变了许多,让他觉得有点陌生。当然,他也觉得自己也不再是从前的自己,这让他有些好奇,母亲眼里的他是什么样子。   这个答案,应该不太容易得到。毕竟他连和母亲聊天的情景都记不起来了。   但其实,他也清楚,母亲始终是她的母亲,也一直是那个坚强而美丽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即使离了婚,失去了爱情和家庭,也能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   父母离婚的那年,唐颂二十一岁,诗咏十八。   亲戚们对这对夫妻的决定表示很不理解,毕竟在他们眼里,他们相敬如宾,儿女双全,再加上家境殷实,事业顺心,这个家庭没有任何不幸福的因素。而事实上,唐颂和诗咏已经受够了父母无休止的冷战和争吵,这两个人在外面演够了戏,回家完全是另外一副光景。于是,唐颂在大二就申请了去了欧洲访学,就连诗咏,也因为高考之后能够离开这个名不符实的家,而松了口气。   唐稳言和李琴的离婚决定,对于两个已经成年的子女来说,并不是一件完全无法接受的事。但等到他们真正分开的那天,唐颂和诗咏才意识到,分崩离析的爱情和亲情所带来伤害和遗憾,远比他们所认为的深刻和持久。   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诗咏都很排斥回家。   即使她的大学离家里不过四十分钟的地铁,她也只是在寒暑假时回去。离婚后,父亲净身出户,房子存款都留给了母亲。诗咏越来越不喜欢那栋曾经熟悉无比的房子,也不愿意看见孤零零的母亲在厨房里做着一人份的三餐。虽然她不是不明白,母亲其实很需要她的陪伴。   她在学校结交了很多朋友,甘棠是她最看重也是关系最好一个。甘棠的真诚让她觉得很温暖。她们知根知底,无话不谈。   那时唐颂也不常回家,毕业之后放弃了去国外进修美术,而只是在国内给几家杂志社打工。他在外面租了套房子,把地址给了诗咏,于是诗咏周末没课就去找他,还真有相依为命的感觉。诗咏不敢问他为什么在学校主修的是油画,毕了业却放下画笔拿起了相机全国各地跑。她自始至终地避开这个话题,唐颂也没跟她提过。   诗咏只能把疑惑都和甘棠说,可是甘棠连唐颂的面都没见过,哪里知道答案。   诗咏大三时,母亲再嫁。对方是她的初恋。于是那个所谓的家真的成了间空房子。   婚礼那天,她和唐颂都没出席。   之后是父亲再婚,新任妻子比他小了十五岁,还有一对双胞胎女儿。父亲来学校找了她很多次,她实在找不到理由推拒,就参加了婚礼。在酒席上,她见到了母女三人。看着两个孩子的眉眼,她忽然明白了什么,提早离开,激动地去问母亲是不是父亲做错了什么才导致她坚持要离婚。   母亲沉默许久,而后在电话里哭得泣不成声。   那一刻,她恨透了出轨的父亲。而为母亲感到深深的不值——为了维持父亲在子女心里的形象,选择把所有的难堪藏在心里。而她又那样倔强和宽容,不会像父亲那样,为了面子而硬要她去参加婚礼。得知了真相,诗咏头一回劝慰母亲,并真心希望她幸福。   但仅仅过了一年,母亲就和她的初恋离婚了。   她心里很难受,那段时间她一直陪着母亲,关系也亲密了许多。再后来,母亲决定离开,去两百公里外的另一座城市生活。她和唐颂都没有反对,他们希望母亲有一个新的开始。   渐渐地,所有人的生活都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上。哪怕是对父亲的恨意,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消解,就像要注定完成一场理所应当的救赎。   毕业那天,母亲和父亲都来到了她的学校。她挽着父母的手臂,在草地上笑得灿烂。   结婚时,父亲陪她走完那一段不长不短的铺满鲜花的地毯,她看见母亲含着热泪,身旁有一个陌生而友善的男人搂着她的肩。   时间把所有的矛盾和恨意都模糊了,嘉侑紧握着她的手,她哭成泪人。   那一刻,所有人都应该幸福了吧。 ☆、兄妹   三个小时后,唐颂下了高速。   身旁的诗咏早已经睡熟了,姣好的脸蛋上永远保留着一份没心没肺的孩子气。他顺手抽了张纸巾,帮她擦了擦口水,然后拿出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   “快到了。”   对方很快回过来:“开车小心。”   母亲的关心总是很简单,也很朴实。   这些年他很少来这座城市,毕竟除了母亲,他和它没有其他任何实质性的关联。但也正是有一个重要的人在这里,即使不开导航,记忆也会自动在脑海里给他指引到他要去的地方。   转过弯,是一个洋房小区。   他在警卫室做了登记,直接开到了花园小路的尽头。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正好从屋子里出来,见到他的车,忙回头说了句什么,而后笑着加快了脚步。   诗咏已经醒了,看见母亲,忙拍了拍自己的脸,解开身前的安全带。   “又睡了一路?”李琴温和笑笑,“沾车就睡的毛病还改不掉?”   诗咏上前抱住了她,语气带着撒娇的意味:“妈妈……”   李琴回抱她,在她背后拍了两下:“多大了,结了婚还跟小孩子似的。”   唐颂从车上下来。   李琴松开诗咏,冲唐颂点点头:“路上开车累了吧,快进去,别在外面吹风。”   说着,三个人就往里走去。   大概世界上所有的母亲都不太习惯子女的长大。李琴看了几眼唐颂,既欣慰又辛酸,见他高大,健康,五官像极了他的父亲,但长时间的分离让他和自己变得十分生疏。   儿子又和女儿不同。诗咏会跟她撒娇,她可以和诗咏聊女儿家的事,但儿子已经成了一个成熟的男人,时间把阅历刻在了他的骨子里,她察觉到他的气质变得沉稳而陌生,这让她小心翼翼,连寒暄都要斟酌语气。   而对于唐颂来说,让他亲口叫一声妈,都要酝酿几分钟。   这是大多数长大了的男人特有和可笑的自尊心在作怪。而他只不过更甚。   换好鞋走进屋子时,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正在厨房里煮饭。见到他们,脸上露出真心实意的笑:“来了?”   “叔叔。”诗咏叫了一声。   男人应了,然后冲唐颂笑了笑,温和地道:“你们先坐,还有最后一道菜,马上就好。”   两年前,他们从母亲嘴里知道了这个男人,母亲说起来,语气里有一种久违了的安心和满足。   相比唐颂,诗咏和他要亲热一些。而唐颂是在诗咏的婚礼上才第一次见到她。他知道他姓方,年轻时是骨科医生。说实话,他对他的印象不错,因为他看见母亲挽着他的手臂时,脸上的笑容很灿烂。   他大概知道母亲今天特地叫他们过来是要说什么了,毕竟,应该不会只是让他和诗咏来试试她男朋友的厨艺。   “我和你叔叔打算在年底结婚。”饭桌上,李琴开门见山地说,“这一回,我希望你们能够来参加我的婚礼。”   “……好啊。”诗咏应该想到了往事,不过很快就恢复了笑容,“我和嘉侑会一起过来。”   李琴满意地点点头,看向唐颂。   “我尽量。”   “就定在下个月底。”李琴说,“快过年了,知道你事情多,但要把那天的时间空出来。”   “知道了。”   他不能保证。   前段时间他的两幅画在展览时被知名的评论家看中,媒体报道了一番,许多画廊都主动联系他。他唯一敬重的恩师也不知来了什么兴致,今年替他争取了两个所谓的研讨会,他想推辞,老师隔着电话发了一通脾气,百般无奈只好应下。   回去得翻翻备忘录,要是时间真冲撞了也好早点想办法。   母亲又简单说了些婚礼的安排,是西式婚礼,因为方叔的朋友比较多,所以场面会比较盛大。   听得出来,虽然都是再婚,但双方都没有低调的意思。   “到时候你带个女伴过来?”李琴犹豫了几秒,又问,“还是在我的婚礼上给你当场相亲?”   诗咏和方叔对视一眼,使劲憋着笑意。   再理智果断的女人,都放心不下儿女的终身大事。   李琴干脆盯着唐颂。   “我自己想办法。”唐颂忽然说。   “你别跟人家姑娘商量好了来搪塞我。”   “……”   “妈。”诗咏替唐颂解围,“我哥他心里有数。”然后趁唐颂不注意,凑到李琴耳边嘀咕了一句。   李琴一脸惊喜:“真的?”然后又凑到诗咏耳边说了什么。   两个男人一脸不解地看着两个女人专心地交头接耳,对视一眼,自顾自夹菜吃饭。   一顿饭很快结束。李琴和诗咏负责洗碗。唐颂则去了外面的院子。   院子里种着两棵柿子树,旁边是一套石凳石桌,对面还有几株矮小的梅花,从土层的颜色来看,像是几天前刚种的。   “你妈妈说今年天冷,雪下在红梅树上会很好看。”   方世恒把两杯泡好的热茶放在唐颂旁边的实木桌上,自己拿起一杯:“那卖梅的人说,今年就能开,也不知准不准。”   “准的。”唐颂笑笑。   方世恒喝了一口热茶,对着院子,像是在想象梅花开的样子,神色平静:“我说打个电话给孩子就行了,她非要让诗咏和你过来。”   “她很重视。”唐颂说,“上次她结婚,我和诗咏缺席,说到底她是介意的。”   “你妈妈看上去坚强,心里很敏感。我有时候想,要是早点遇到她,也许能让她少吃些苦。”他语气认真,又释然一笑,“不过还好,至少现在,能让她过上舒服的日子。”   “方叔。”   “嗯?”   “您和我妈是怎么认识的?”   方世恒被他一问,明显是在回忆,眼角的笑纹更加深了:“医院,她脚踝扭伤。连着看了一周。没过上半个月,又伤了一次。”   “怎么扭伤的。”   “我也奇怪,问了她几句。她说去城北的山上看日出,跨到最后几级台阶,扭了。”方世恒摇摇头,“同一个地方,两次。”   唐颂失笑,母亲这点跟诗咏很像,总是会让一些出人意表或是无厘头的事情发生。   “我问她这点岁数了还老是去爬山做什么,她说她一个人闷得慌,孩子都不在身边。然后用一种很自豪的语气说,她儿子是个画家。”   唐颂伸手挠了挠额头。   “我当时奇怪,问她说,你爬山跟你儿子是画家有什么关系。”   “她仔细想了想,然后跟我说,他儿子之所以想学画画,是因为有一次她带着他去海边度假,看到了海上的日出。她当时觉得那画面很美,稍微提了句,她儿子就指着那太阳,很郑重地说,他能把它画下来。”   唐颂听着他的话,思绪回到许多年前的那个夏日,他朝着远处的日出和大海奔去,脚下踩着细小的浪花,一回头,年轻的母亲坐在沙滩上,海风轻轻吹动着她的长发。   他那时不过七八岁,觉得母亲的脸比那天的阳光,海水,都要美。   “叔叔,你和我哥两个人说什么呢。”   他回过神,诗咏端了个果篮进来。   “你妈妈呢?”   “在跟我爸爸打电话。”她朝方世恒做了个嘘声的手势,语气却毫不避讳,“我爸爸好像在劝她去国外结婚,还说你已经同意了。”   “是吗?”方世恒皱了皱眉头,然后从果篮里拿起一个橘子,专心地剥了起来。   半分钟后,李琴走进来:“方世恒!”   唐颂和诗咏都条件反射地抬了抬眉毛。   即使已经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李琴发起火来还是有相当的震慑力:“你为什么要通知他我们是在下月底办婚礼?”   兄妹俩转头看向方世恒,他已经在剥第二个橘子。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唐颂和诗咏面面相觑,他们很想知道这个男人会用什么手段来对付……目测很难缠的母亲。   谁知他只是一脸平静地站起来,把剥好的橘子塞到李琴手里:“好了,别生气了,既然他一点也不善解人意,我是不会把结婚请柬寄给他的。”   “你确定?”   “当然。”   “那就好。”李琴马上偃旗息鼓,掰开橘子吃起来,嗯了一声,“这橘子不错,比上次的甜。”   “是吗,价格还更便宜一些。”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去。   “哦,对了,我是不是也应该给你的前妻打个电话。”   “……她在国外,不必了。”   “也是,漫游费挺贵的。”   ……   唐颂和诗咏半天才反应过来。随即,妹妹感叹道:“天哪,方叔是只用一句话就把战火浇熄了吗?”   “好像是。”唐颂思考着,拿起一个橘子塞到诗咏手里:“你要不要尝尝?”   告别是在下午两点。李琴和方世恒出来送他们。   “路上开车小心。到了给我来个电话。”李琴交代道。   方世恒语气温和:“有时间就过来,这里房间够,住几晚也没关系。”   诗咏忍不住抱了抱这个可爱的老头:“叔叔,你放心吧,下次我会和嘉侑一起过来。”   “好的,我再给你们做红烧排骨。”   李琴拍拍诗咏:“好了,你哥等着呢。”   诗咏又抱了抱李琴,半晌才松开。   唐颂坐进车里,李琴和方世恒在窗外冲他们招手。   “走了。”他发动车子,停顿几秒又加了句,“妈,那个……你和方叔注意身体。”   话音一落,他看见李琴怔了半秒,而后点头:“……妈知道。”   唐颂明显感觉心上被金属棒之类的东西敲了一下,但终究没再说什么,缓缓地驶离。   后视镜里,两道身影还在原地站着,方世恒搂着李琴的肩,目送他们远去。   “哥。”诗咏叫他,“妈妈会幸福的哦。”   一定会的。他想。   当今年的第一场雪下在那小小的院子里,盛开的红梅映着白雪,她的母亲一定会把它画下来。   毕竟,她的母亲,在和父亲离婚前,曾是一个优秀的美术老师。 ☆、伊人归来   甘棠从公司里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去取车。   尽管没开多少路就遇到了拥堵,但她并不着急,还颇有些期待。   刚刚唐颂给她发了短信,破天荒地问了她什么时候下班。她莫名其妙的同时隐隐地兴奋起来,回复说取完车就行了,他又发了条:“今晚还是过来吃饭。”   “又下厨?”   “昨天的剩菜。”   她盯着手机看了会儿,想象着他编辑短信时的表情,要么是玩味地勾着嘴角,要么就是略带嫌弃。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   回到家后,她又像是受到诱惑般拿出了化妆包,只是看到那支口红时,半边脸颊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于是在进行了一番心理斗争之后,毅然决然地合上了抽屉。   她告诉自己说:甘棠,你不是个需要用化妆品来武装自己的女人。   于是她像平时一样摁响了1052的门铃。   “门没关啊。”里面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但一低头却看见一道门缝……真的没关。   直觉让她瞬间不安起来。   而当她推开门进去,看见那抹窈窕的身影,所有的期待和不安都像化为了烟雾,晃了一下就不见了踪影。   半晌,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陶……陶斯淼?”   那女人明显也没料到进来的是她,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莞尔一笑:“甘棠,好久不见啊。”   “唐颂呢?”甘棠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他下楼买东西去了。”陶斯淼一边和她说话,一边套上深色的围裙。她的双手利索地在后腰打了个结,再往上把那深棕色的波浪卷发捋了出来。   甘棠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站在门边傻站着,直到她冲自己俏皮地挤挤眼睛:“我先下碗面,肚子饿死了。”   她走向厨房,然后又回过头说:“你进来坐啊,唐颂一会儿就回来了。”   甘棠忽然有种被欺骗了的感觉。但她一时半会儿又不知道是谁欺骗了她。她有些恼火,然后说:“不好意思,我过几分钟再过来。”   什么叫抱头鼠窜?   甘棠靠在自己房门后边,察觉到自己快得有些过分的心跳,重重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甘棠,你还能再没出息一点吗?!   唐颂拿着瓶酱油从电梯里出来,右手还拎着袋澄黄的橘子。   摁了门铃,陶斯淼过来开门。   他看见她身上的围裙:“你要干什么?”   “下面啊。”她小跑着回到厨房,“等你做菜我都快饿死了。”   水正好烧开,她把从橱柜里找出来的挂面放进去,加盐,等上几秒用筷子搅上一搅,而后把锅盖盖上,动作要比几年前熟练不少。   她趁着空当,回头看他一眼:“还买了橘子?”她最喜欢吃橘子。   唐颂没回她,脱下外套,心里有些烦躁。   十几分钟前,他在厨房里听到门铃声,以为是甘棠,心想她来得早,自己还没动手做,边开门边想解释,结果,眼前的人是陶斯淼,旁边还有一个行李箱。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外貌没怎么变过,讲话也单刀直入:“我能在你这吃顿晚饭吗?”   他看着她,像在重新确认一遍究竟是不是她。而后想到砧板上的切好的菜,有些犹豫。   “你难道不打算请我进去?”   他只好让开。然后什么也没说,转身进厨房继续准备。   他觉得这事奇怪,也太莫名其妙,尽管陶斯淼跟他说过她要回来,但没想到是今天。   他皱了皱眉,也没再深究下去。   只是侧头看见旁边的半瓶酱油,他想到了什么,然后迅速决定,要下楼一趟。   屋子里开着空调,陶斯淼已经脱了外套,正在把脖子上的丝巾解下来,见他准备出去,很自然地对他说:“你最好快一点。”   这反客为主从语气让他更加不自在。   小区门口有家便利店,他买了瓶和甘棠一模一样的酱油。出来时,旁边的水果店老板问他要不要买点苹果,他走进去看了几眼,发现橘子金黄饱满,让他想起白天母亲吃橘子时的那副表情,就买了几斤。   而现在,厨房里有个女人在下面条,他却坐在沙发上,拿出手机,给另一个女人编辑了条短信:“喂,怎么还没到?”   删除,重新编辑:“你什么时候到?”   又删除,重新编辑:“在路上?”   他抚额,觉得怎么发都不对,干脆把手机锁屏往茶几上一扔。   “你家有醋吗?”陶斯淼问,“我没找到。”   他起身去了厨房,帮她找了一圈才意识到自己不吃醋,也没买过醋。却见她拿了瓶没开过封的辣椒酱,语气惊喜:“你还有这个?”   他下意识地答:“口味变了。”   陶斯淼愣了半秒,并不打算旋开盖子:“刚买的,还没尝过吧?”   唐颂看她碗里的面,白色的面条上只有几根青菜,寡淡得可以。   “我减肥。”她察觉到他的目光。   “把围裙给我。”他淡淡地说。   “我还以为你会说我根本不胖呢。”陶斯淼摘了围裙递给她,指尖碰到了他的掌心。   唐颂却若无其事地转身。   陶斯淼眼神黯淡下去,埋头吃起这一碗清汤寡水的面。她提早一天从日本飞回来,在高架上堵了两个小时的车,直奔这里,就是为了见他一面。   她想听他的声音,想和他说话,而不是有像搭积木一样,时刻想着别让它倒了,停几秒钟思考再往上放一块。   她食量本来就小,现在更是没了胃口,只吃了半碗面就放下了筷子。   唐颂还在厨房里忙活。她看着他的背影,思绪回到以前。   和他在一起四年,分手四年,她依旧觉得甜蜜大于遗憾。出色的外貌,优越的家境给予她自信,音乐上的天赋让她出类拔萃。在人生的前二十五年,她一直是穿着水晶鞋的公主。   直到四年前的跨年夜,她刚刚结束职业生涯中的第一场个人音乐会,从剧院走到江边吹风,遇到了正在摄影的他。   她至今记得见他的第一眼:黑色的短外套和长裤,脚下是一双运动鞋,他站在栏杆边上,专注地摆着相机,弯腿,低头,朝着江对面的灯光和焰火。   他像是雕塑般一动不动,落在她眼里的侧脸接近完美。   只一瞬,她听到了自己的心动。   她不是没谈过恋爱,但那一刻,她觉得所有的恋爱都白谈了。她里面还穿着上台演奏的礼服裙,外面披着长款的外套。她甚至来不及做决定,人已经走到了他的摄像头面前,背对着它,也背对着他。   江风吹乱了她的长发,她从兜里掏出了烟盒。   “不好意思,请你让一让。”她听见他的声音,像金属烧红了的铁块淬了火,呲地一声灼伤了她的心口。   “是么?”她往旁边挪了挪。   察觉到他没动,她回头:“还不够?”   旁边有几个女孩提醒她:“姐姐,你再往旁边走一步。”   她侧过头,妩媚一笑,对那几个女孩说,眼睛却看着他:“妹妹别急,让哥哥给姐姐拍张照。”   他露出略带痞气的笑容,似乎见惯了这种无理取闹的人,然后收了相机架,默默地走了。   那几个年轻女孩忿忿地看了她几眼,她没在意,反倒拦住她们。女孩到底年轻,被她一套就套出来,他是摄影师,来这里几天了,要拍一组新年的组图,昨天在江对面,今天在这边。她们跟在他身边久了,他劝她们早点回去,劝不听,就只能由着她们。   那天晚上她在江边站到半夜,吸完了半包烟。然后被经纪人大骂了一通塞进了车里。   陶斯淼是高傲的。她有高傲的资本。在遇到他之前的二十五年里,她有无数被人追的经验,但追人的经历却是空白。风水轮流转,她的生命里忽然闯进了一个陌生的男人,更要命的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但幸运显然还是眷顾她的。就在新年的第三天,她又见到了他。那晚,她受邀出席市艺术协会的十周年庆典,地址在市郊的山庄。她受不了庆典上的觥筹交错,出去透气,就看见一辆车开进不远处的停车场,从车上下来两个男人。一个西装革履往宴厅去了,一个背着黑色的包,往山上走。   她紧张地忘了发出声音,本能地跟着那瘦瘦高高的男人后面。他步子快,她穿着高跟鞋,提着裙摆拼命追。追到半山腰,他终于停下来:“你要跟到什么时候。”   听见声音,她确定是他了。   “你要去山顶?”她喘着气,“干嘛?”   “拍照。”   “我也是。”   “我不拍人像。”   显然,他也认出她了。   “你还记得我?”   “很难忘。”他的意思是第一次碰到这么难缠的女人,虽然他也不知道明明只见了两次,却觉得她很难缠。   而陶斯淼则是再一次感激他的父母给了她这副诱惑力十足的皮囊。男人都是视觉动物,所以美女总是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她依旧跟着他,终于到了山顶,却没想到冷气把运动的热量一下子刮走了。她为了风度,外面只是件小外套。   “你怎么不把衣服给我穿?”她质问这个英俊的男人,“男人还是绅士一点比较好。”   “你是自己跟上来的。”他开始选位置,“你冷,难道我不冷吗?”   “你多大?”   “二十三。”他答得爽快。   比她还小两岁。她缩了缩肩膀,懊恼地想,难怪这么不解风情。   她陶斯淼也真是够了,一世英名毁在一个比自己小的大男孩身上。   她被冷风一激,打了个喷嚏,而后,身上却一暖。抬眼看,这个大男孩到底还是把衣服给了他。她不自知地勾了勾唇角,孺子可教。   “你现在不冷了?”   他白她一眼,像听了句废话,转身走向最高点。山并不高,从山脚上来不过七十多米,但足以俯瞰这座城市。因为没被完全开发,所以没有行车道,上山的人也相对少。   那天也不知道为什么,凑巧地,只有他们两个人。   她看着他的背影,单薄的身子只套了件相对宽松的毛衣,因为没戴围巾,脖子露在外面。他以一种毅然的姿势立在山顶,远处是漆黑的夜,和整座城市的灯火。   像一个将军。   她愣了半分钟,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形容他的比喻。   一个只有二十三岁,却让她心甘情愿站在他背后的,年轻而潜力无限的将军。   “你叫什么?”她问他。   “唐颂。”   “宋朝的宋?”   “欢乐颂的颂。”   “你就不问我叫什么吗?”   “……”   “我叫陶斯淼。”   “……”   “我是弹钢琴的。”   男人的背影一动不动,回答她的依旧只有山风。   “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   “唐颂……”她实在有点摸不准了。   “思考的思?”几秒后,她听见他的声音。   “啊?”她愣住,“哦,不是,是……斯……斯文的斯。”   “呵……”   他轻轻笑了一声。 ☆、伊人归去   唐颂只炒了两个菜就没心思继续了。   听见响声,陶斯淼也从回忆中抽离出来,犹豫着问道:“你……这里有酒吗?”   她看见唐颂的脸色严肃起来。   “我们也这么长时间没见了,你怎么就不能和我说几句话?”陶斯淼看着他的眼睛。   “你想多了。”他说。   “我想多了?”陶斯淼眼角眉梢吊起一抹笑,“唐颂,我呆在日本这两年,给你发了多少信息,打了多少电话?你回复几次,接听几次?”   “不知道,还是没数过?”她自问自答,情绪激动起来,“但我都记得,一次一次的都记得。”   曾经那样骄傲的她,会因为等不到他的短信回复而焦躁。好不容易听到他的声音,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干涩地憋出几个字就无奈地挂断。   她不甘地想,为什么提出分手的是她,念念不忘的也是她。她的离开似乎没有给他造成任何的影响,仿佛四年的相处只是一场梦,自作多情的只是她。   莎翁曾说,再深刻的记忆,也有淡忘的一天;再爱的人,也有远走的一天;再美的梦,也有苏醒的一天。该放弃的决不挽留,该珍惜的决不放手。分手后不可以做朋友,因为彼此伤害过;也不可以做敌人,因为彼此深爱过。   那么,她和唐颂是什么,陌生人?这是比朋友和敌人更可怕,更让人心寒的关系。   唐颂的沉默仿佛又让她回到那个吹着冷风的,冬夜的山顶。   但那次,失望过后还有希望。   这次,她有种预感,她等不到任何的回应了。   “唐颂……”终于,她调整了呼吸,“我要结婚了。”   “……”   “可是我不想结婚……”她紧紧地攥着他的手臂,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感受到她的痛苦,“真的,我并不爱他……”   餐桌上有一股沉闷的气氛。良久,她似乎听到唐颂叹了口气。但那绝对不是做了某种决定的前兆,而是一种夹杂着不耐烦和无奈的声调。   到了最后,她实在支撑不住,哭出声来。   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胸口上下起伏,整个人像一只断了桅杆的船只,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看不见灯塔,辨不出方向。   这让唐颂觉得不知所措。   女人的眼泪是能够激发男人的肾上腺素的。   但显然,这并不适用于所有的男女。   半个小时后,唐颂拎着行李箱,送陶斯淼下了楼。   他帮她拦了辆出租车,她坐进去,然后对他说:“唐颂,其实你有时候挺混蛋的。”   他沉默着,没有反驳也不像在生气。   “唐颂。”陶斯淼的眼眶又红了,可是这次她极力隐忍着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而是哽咽着说,“如果我早点知道……你是一个不会回头的人,今天我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他站在原地,眼看着那辆车像一条鱼般,加速隐没在远去的车流中。   这让他感到一种近乎是陌生的怅惘。   陶斯淼说得没错,他是一个不会回头的人。   送走陶斯淼,唐颂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视。   在略显聒噪的购物广告声里,他试图回想起和陶斯淼在一起的感觉。他发现,和她的激动相比起来,他太过冷静了。这样的冷静让他觉得愧疚。   可是他又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减轻这种愧疚。   他甚至期待着能有一个人冲到他面前给他一拳,那样还好受些。至少,不会像现在,脑子里不断重复着几年前的画面,搅得他心烦意乱。   唐颂拉开茶几的抽屉,里面放着一包烟。他伸手拿起,撕开了透明的塑料纸,才意识到没有打火机。他懒得去找,往上翻开纸盒,又盖上,反复几次之后,往后一靠,闭着眼睛又开始回想。   没想到和她在一起四年,记得最清楚的不过是开始时的一两件。   那个跨年夜,因为有烟火晚会,江边的人很多。他特地选了个偏僻的位置,对准那一片高楼和霓虹,用专业而冰冷的机器,记录下这人造的喧嚣和繁华。   那天也是她母亲和她初恋结婚的日子。寄给他的请柬上的地址,是江对面的一家酒店。   焰火开始绽放,他集中注意力,屏息凝神。   只是镜头前突然出现的女人的背影,让他按快门的动作蓦地停住。他和平时一样,以为是误入的行人,出声提醒。她很快往旁边让了让,却依旧挡住大半,她偏过头,露出的半张侧脸,让他心情莫名。   旁边的女孩好心地出声提醒,她也笑着女孩说话,眼睛却盯着他。   他侧过脸,又转过来,对上她的目光。   她的话带着挑衅,哥哥姐姐的,毫不掩饰。   他不是高中生,也不是没见过这种妩媚的,充满暗示的女人的眼神。   他笑了笑,惹不起,他躲得起。   再见,是在新年第三天,他搭朋友的车去烟亭山。大晚上地赶到这边,是为了年初要交的第一组图。   只是一下车,他就看见了她,站在宴会厅门口,手里是一杯快要见底的红酒。   他没想到她会跟着自己上山。   她太直接,也太大胆,让他不习惯的同时也有些烦躁。无论是语言还是眼神,他能察觉她的暗示。但这并不代表他有和女人相处的经验,而且还是在冬夜的郊外,只有孤男寡女的相处。   她没话找话的主动太明显,他作为男人,又不能让她过分尴尬,只好礼尚往来也问她几句。   他拍好照片,从顶端的石头堆下来,就看见她穿着他的外套,缩着身子在那里跺脚。   他提醒她可以下山了,她答应着,跟在他身后。没走几步,她忽然尖叫一声,他回头,见她哭丧着脸,说以为踩到了蛇。   “蛇不需要冬眠吗?”他无语,走回去把地上的枯枝往旁边踢了踢,却没想到她忽然拉住了自己的手臂。   “唐颂……”她轻轻地叫了他的名字,然后就凑了上来。   两唇相接的那一刻,他中招了。   察觉到她克制而熟练地在自己唇上挑逗,是在理智回笼之后。他迅速地推开她,眼神充满警告。   她依旧妩媚地笑着,像夜色幻化出来的妖精。   几秒之后,她再次贴近。他这次却没躲,反而比她更快地欺身过去。   男人的气场和体型都占据优势,他背着包,伸出手揽住她的腰,然后往自己怀里一带,就俯下身去。   终于,离她的脸只剩毫厘时,他睁眼,她的眼里闪过一丝明显的惊慌。   “好玩吗?”他敛了笑意,放开她,然后头也不回地下了山。   他走得不快,一旦后面的高跟鞋踩着水泥台阶的响声轻下去,就走得更慢些。   他不想和她玩游戏,也没有任何兴趣,和一个只见过两面的女人玩欲擒故纵的游戏。但他不能把她一个人扔在冬夜的山路上。   他当时并没有想过,这不但不是他和她莫名其妙的缘分的结束,还是两个人故事的开始。   什么时候确定的关系,他已经忘了。至于地点,应该是在另外一个城市。那天,他见到她,记起了她的名字,她只是笑,却不再是前两次的假模假样。   于是之后的发展变得顺理成章。他并不在乎年龄的差距,反倒是她一直在他耳边提醒。因为工作,他们见面的时间并不多,但一有机会待在一起,就和其他情侣一样,看电影,吃饭,在他的出租房里拥抱和接吻。   他没怎么谈过恋爱,父母婚姻的失败摆在眼前,他也懒得去想什么是真正的爱情。   他只知道,她漂亮,有气质,也有自己的事业和追求。而且她经常把爱字挂在嘴边。自己说得多也让他说。   反正爱不爱的,两个人心知肚明就够了。   四年之后,他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安排了一场求婚。   准备玫瑰和戒指的时候,他没有想过会是那样的结果。   但生活总要有点戏剧性。尽管这个玩笑对他来说,开得有点大了。   唐颂后来想,其实当她在他面前亲手撕掉那张照片时,他已经允许这个女人踩着高跟鞋,从他的世界离开。   如果他是一个不会回头的人,那么她呢?   像一只高傲的天鹅,只给他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那么今天这事能算是风水轮流转吗?   唐颂觉得自己的形容有点过分了。   回忆被《蓝色多瑙河》的旋律打断。   他获得特赦般地坐直了身体,而后起身关掉电视。   “喂,你吃过了没?”是他熟悉的女人的声调。   “你动作也太慢了。”他走去开门:“过来。”   五分钟后,甘棠坐在了唐颂的餐桌前。看着两盘已经冷掉的菜,她咬了咬后槽牙:“你就请我吃这个?”   唐颂给她盛了一碗饭:“米饭还是热的。”   甘棠有气无力地瞪他一眼。   他把那瓶辣酱拿出来,看了看上面的标签:“你很幸运,这还是瓶拌饭酱。”   “……”   “你不是喜欢吃吗?”   “……”   她接过,但是盖子太紧,她手掌都勒出印子了,还是打不开。   “你的眼神让我觉得自己像个白痴。”她丧气地抱怨道。   唐颂沉默地拿过瓶子,轻轻一旋,瞧见她露出的惊讶,原谅了她对自己的无视。   甘棠终于不客气地狼吞虎咽起来。   唐颂看着她的吃相,忽然意识到,和买瓶可乐都要让他拧瓶盖的诗咏比起来,她似乎从来没有要求过自己帮她做什么。   这傻丫头很自立,也比诗咏识趣,自己能做的事不会麻烦别人,即使做不到……他有点后悔,刚刚应该让她先开口他再帮忙的……   唐颂不免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甘棠不是诗咏,她们关系再好,他也不能像对诗咏一样把她当成妹妹看。   不过,他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把她当成妹妹看的?   唐颂觉得自己的问题太多了,厌烦地搓了搓脖颈,却听见旁边的人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   “阿嚏!”她又打了一个。   “感冒了?”唐颂想起下楼时的大风,刮得人脸疼。   甘棠摆了摆手,却问他:“你……心情不好?”   一进来就感觉气压低。   “没有。”他否认。   她继续吃饭,津津有味,不由得让唐颂疑惑起来,这辣酱配米饭究竟是什么味道?看着她知足的表情,他默默地回去给自己也盛了一碗。   “你……没吃?”   “没吃饱。”他照实说。陶斯淼一哭,他哪里还能好好吃饭。   他学着甘棠勺子舀了点辣酱放进米饭里。   甘棠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他不为所动:“可以比比。”   “赢了有奖吗?”   “你几岁?”   甘棠吃瘪,慢吞吞地用筷子挑起一块饭,却听他说:“有奖。”   他马上吃了一大口饭块。   “作弊!”甘棠瞪他,也埋头加快了速度。   唐颂看她微微鼓起的腮帮子,忽然觉得,这个牌子的辣酱味道还真的挺不错。 ☆、良师益友   “怎么样?很下饭吧。”先吃完的甘棠心满意足地发表获胜宣言。   唐颂难得地没有反驳,拿着碗筷去了厨房。甘棠掩饰性地去了客厅,视线却停留在他的身上。   她承认自己是故意的。   在他家里见到陶斯淼的那刻,她有多震惊,就有多自卑。同样是女人,她还比自己大了五岁,但无论穿着还是妆容,都自然而完美,让素面朝天的她一下子被击溃。   甘棠不觉得自己是个肤浅的人,但是陶斯淼实在太耀眼,让她片刻之间就有一种错觉:自己是站在天鹅面前的一只丑小鸭。   这些年,她也在努力地使自己变成天鹅。相貌普通,她就提升品位,身材不行,她花时间搭配,至少让别人看上去养眼舒服。甘棠在音乐会上见过她弹钢琴的样子,羡慕她的优雅和自信。她想,或许也就是这种她特有的气质,她无法企及。   这两年诗咏说她和之前不同了,她其实是窃喜的。可是直到今天,甘棠才知道,什么叫做东施效颦,贻笑大方。   特别是她像一个女主人一样套着他的围裙,更让她觉得自己这些年来,就是个觊觎别人院子里的鲜花的小偷。   她甚至还嘴硬地说,几分钟后再过去。   她疯了吗?!   狼狈地回到家,她心烦意乱地开始拆洗床单被罩。她没用洗衣机,想着凉水能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手指被冻得通红,心口还是堵着。   最后,实在难受,窝在沙发上抱着靠垫哭了会儿,理智回来之后,一点点剖析自己。   早该想到了不是吗?前段时间不就撞见过她给他打电话吗?而自己还赌气似的给唐颂脸色看。   想到这里,她暗嘲自己的愚钝。   他们也许根本就没断过联系。而自己像个小丑一样粘在唐颂身边,惹人生厌。   她越想越伤心,全然没发现已经将陶斯淼给自己带来的刺激扩大了无数倍。   甘棠这人没什么大毛病,只是有点自卑。   当然,她也不是在任何时候都自卑,只是在求之不得的爱情面前,和大多数女孩一样,把自己放到了低处。而因为有了对比,给自己定的位置就更加有失偏颇。   人吧,一旦开始自卑,就对什么都不自信——除了对自己是自卑的总是那么自信。   她很没出息地哭了几分钟。   但或许,她再也不是那个二十三岁的女孩了,所以懂得了什么叫做适可而止。   收好了妄自菲薄的脆弱,她擦干了眼泪。而后下楼散了散步。   她沿着小区旁边的路一直往前,接到了王磊的电话。他问她最近工作怎么样,她不像在工作时那样拘谨,简单地和他聊了几句。   她忘了带围巾,冷风灌进她的脖子,她打了个寒噤,而后是一个响亮的喷嚏。   王磊听到了,提醒她注意保暖,她鼻子一酸,由衷地感激他这份及时的关怀和叮嘱,像一个出门在外还记挂着她的兄长。   许是听出了她情绪不对,王磊说话变得有些小心翼翼。甘棠察觉到了,笑着说自己没事。   她从来没有和除诗咏之外的人倾诉的习惯。但是,今天晚上,她忽然有种强烈的冲动,想把深藏在心里的秘密告诉通话那端的人。   而这个秘密,她连诗咏都没说过。   “主任……”她做了个深呼吸,“我能问你一个私人的问题吗?”   “难道我们刚刚谈的都是公事吗?”他故作疑惑。   她笑了,稳了稳语气,说:“主任,如果你的前女友……离开很久,然后回来找你,你会和她复合吗?”   “……”   “她回来是为了和我复合吗?”   “也许……可能……是吧。”她不确定。   “那我的答案很简单。”他爽快地说,“如果她回来并不是为了我,我会和她保持陌生人的关系。而如果她是为了复合,我会先让她断了复合的念头,然后做回陌生人。”   “为什么?”甘棠不解。   “好马不吃回头草。”王磊笑笑:“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答案,不具备参考价值。”   “可是……”甘棠还是有点吃惊。因为她一度觉得王磊和唐颂很像。而如果他是这样的想法,那唐颂呢,他会不会……   “你还在听吗?”通话那头在问。   “在。”   “你要问我的私人问题就是这个?”   “……对。”   “那没事了?”   “哦,不。”甘棠因为他的答案而心头微松,像吃了点甜头而引发了贪念迫切地想要再问一个,“主任……”   “嗯?”对方耐心地听着。   “如果你喜欢……”她发现即使王磊不会在这种情境下对她发火,但是对上司说出这两个字还是很别扭,“如果你喜欢一个人,对方却是只是把你当成她很重要的人,那么,你会跟她说出心里话吗?”   “……”   甘棠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   在她以为是自己的表述太绕口,打算重复一遍时,王磊却开口了:“你是怎么判断出他只是觉得你重要,而不是喜欢你呢?”   “我……”她觉得片刻之间,有无数画面在脑海里闪过,然而她只是失望地说,“我和她妹妹关系很好,我觉得,他对我……只是像对她妹妹一样。”   对方笑了:“他有说过:‘甘棠,我只是把你当成我妹妹吗?’”   “那倒没有。”她摇头。   “对于大多数的男人来说,他们最大的烦恼是,自己究竟是爱这个女人多一些,还是更爱另一个女人。”他顿了顿,“但如果,他身边只有一个女人,那么他肯定会思考,这个女人能不能爱,或是值不值得爱。”   “如果你说的这个男人已经知道答案,却在故意浪费女人的时间,那么,他是个混蛋,我劝你离他远一点。”他语气严肃,“但是,如果他只是暂时没想通,而你又真的爱他,那么,我只能希望他……值得你这样爱。”   “……”   “主任……”几秒后,甘棠做了个深呼吸,尽力平复自己的心情。   她觉得他的话像一股暖流,涤清她心上重重的尘埃。她忽然很想伸出手给他一个拥抱,谢谢他的睿智和真诚。   但她在下一秒又回到上司和下属的现实关系中来,为了不让气氛尴尬,她只好玩笑道:“主任,你说这些话的口气好像一个情感专家。”   她边说,边伸手抹了抹湿润的眼睛。   “是吗?”他像是有点不满,“那么,请问这位小姐,你对今天的免费咨询服务满意吗?”   甘棠又瞬间被他逗笑了:“嗯,很满意。”   “那就好。”他似乎也笑了。   话题结束。   甘棠紧了紧自己的领口,忽然问了一句:“主任,你快回来了吗?”   对方好像没有想到她会问这个,有点吃惊,“……快的话,三天之后吧。”   “那,我请你吃饭。”她笑着说。   “好啊。”王磊应道,“对了,我这里下雪了,从傍晚一直下到现在。”   “是吗?”她实在被风吹得受不了了,就单手揣兜地往回走,“今天一直在刮风,可能也快下雪了。”   她和王磊再聊了几句,对方好像要出去一趟,就挂了电话。甘棠有些不好意思,想着他肯定是百忙之中才抽出点时间,自己却啰嗦地谈了些不知所谓的事。   不过,王磊应该不会介意的吧。   她走到小区门口时,手机振动了一下,点开一看,是他发来的照片。   路灯下,大雪纷扬,地上有一个被拉长的影子。虽然像是随手一拍,但光线阴影的组合,竟然有种说不出来的协调,意外地好看。   “谢谢。”她谢谢他分享的好意。   再没回复。她心里稍安。别再打扰了他的工作。   她心里舒畅许多,回到家里,看见阳台上晒着的床单被罩,暗笑自己还是傻气。她忽然很想给唐颂打个电话,既然王磊都给了她那样的解释,她为什么不能鼓起勇气正视他们的关系呢?   她听着他的彩铃,心想,如果陶斯淼还在,她就往后退一步。   但唐颂语气平常,让她过去。   那她就……往前进一步吧。   “喂。”唐颂拍了拍她,“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啊……”   “我问你想什么。”   “没什么。”她反应过来,“哦,对了,我上司最近要问你买画,过几天你方便的话,我带他去你画室看看。”   “可以,不过我可能没空。你带他去挑。”他想到什么,转过头问,“你哪个上司?”   “王磊。”   他像是在搜寻和这个名字对应的那张脸,想到之后,提高了语气,“就是那天把文件夹扔你头上的那个?”   “我说了很多次了,那次是意外。”甘棠解释,“只是碰巧被你看见而已。”   “小概率事件必然会发生。”   “基数再大也是小概率,难道你会因为今天吃米饭时咬到了自己的舌头而永远不吃饭吗?”   “……”   他不知道该怎么接她的话。   但他记得王磊这个人。   其实他只见过他两次。一次是去给甘棠送文件,看见他失手砸中了甘棠之后,却比谁都着急地去察看她的伤势。另一次则是在他从外地回来的晚上,甘棠这个傻丫头过生日喝醉酒,他去KTV接,却发现包间里只剩下两个人。女人睡在沙发上,身上盖着一件男人的外套,而外套的主人坐在她旁边,安静地喝着酒。   他只用了两秒钟时间,就想起这个男人叫王磊。   “你是不是觉得我的比喻很生动。”甘棠见他沉默,又没话找话。   “那倒不是。”他想到什么,故意说,“但我会因为吃苹果时差点咬到虫子而再也不吃苹果。”   “你怎么又提这件事!”   “……”   “好吧我承认,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是有现实依据的。”因为她就是那个因为一条虫子而再也不吃苹果的人,但她又绕回矛盾的起源,依旧解释,“但主任那次是不小心,他绝对不是一个乱发脾气的上司。”   唐颂不想再跟她争论。   因为她这种维护的口气让他莫名不爽,而他现在又恰恰没心思去想这不爽的原因。   他只好走到客厅里。不过当他看到茶几上放着的印着水果店标志的塑料袋时,他心情又好了点,然后换了一种语气问她:“你要不要吃个橘子?”   她刚刚有种错觉,唐颂好像有点生气。   只是听见他说的话,她才肯定是自己多虑了。   她好笑地想,转移话题的技巧能不能再烂点……不过,既然他给了台阶,她自然要下。   “甜不甜?”她配合地拿出一个。   唐颂却已经低头认真地剥了起来:“应该挺甜。”   两个人又无声地开始剥橘子比赛。这回她没纠结赢了有没有奖,反正他输了也不会给她什么。   男人的动作显然更快。几秒后,唐颂手里是一个小灯笼似的黄果子。   他掰了两瓣送进嘴里,新鲜的汁水溢出来,甘棠看见他眉毛往上一挑。   “怎么样?”她动作慢,自己的只剥了一半。   “很甜。”他回答,然后把剩下的橘子给了她,“尝尝。”   她接过,放心地把半个都放进了嘴里,一咬开,整张脸都皱到了一起:“啊……”   酸得她牙根都抽了两下。   “还不咽下去。”他忍着笑,出声提醒。   她怒目圆睁,粗粗地嚼了两下,然后一声不吭地咽了下去。   “你去哪里买的橘子?”她恨铁不成钢地看他,“酸得简直令人发指。”   “说不定下一个就不酸了。”他示意她继续剥。   她狐疑地看着他,然后把手里的剥完,也掰他一半。   “这回一起。”她留了个心眼。   于是两个人同时把橘子放进嘴里。   下一秒,女人眉头紧锁,嚷道:“唐颂!”   她动作太快,而唐颂只是作势往嘴里一放,连手也没松。   酸涩的汁水刺激着味蕾,她倒抽一口气,不由得恼怒地拍了他一掌:“你个骗子!”   “有这么酸吗?”唐颂被她这副夸张的表情弄得哭笑不得。   甘棠囫囵咽下,整张脸都缩到了一起。她眯着眼睛指了指他的手,意思是别废话,赶紧塞进去。   他失笑,只好把半个橘子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神色自如。   “天哪……”她的表情转变为吃惊,怀疑他是不是味觉失灵了。   “你和我吃的是同一个橘子吗?”   他轻轻地啧了一声。   酸不酸?其实也酸。   但好像她剥的,比自己那个稍微甜一点。   他忽然伸手拍了拍对面女人的额头。   “干嘛。”她嫌弃地甩开。   “别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别人看。”尤其是男人。   而她今晚似乎特别大胆,因为在听到了他中肯的建议后,竟然翻了个白眼。   唐颂无语,看着她的侧脸,却发现自己很享受这样的和她单独相处的时刻。   几乎是无意识地,有一个念头在脑海里闪了过去。   一定是今天发生太多事了。他想。   他克制住那个念头,然后很快地移开了视线。 ☆、同去画室   接下来的几天,甘棠照例上班。也不知是那晚在冷风中站了太久的缘故,她今天一早起来竟觉得头晕脑胀的。。   她的身体向来反应迟钝,但一旦有生病的迹象,发作起来就势不可挡。   她从床头抽屉里拿出感冒药,看了眼盒子上的标注,发现离过期时间还有半个月,就着温水把剩下的两片吃了。这段时间寒潮突袭,流感爆发,想来是她当时的心思没放在保暖上,被病毒一击即中。   出门上班时,她习惯性地往对门看一眼。唐颂和她作息不太一致,但有时也会碰上,就算没什么话好说,只是同乘电梯,也算是一份默契。   甘棠把视线收回,神情难掩失落。自从陶斯淼来过的那晚之后,她再没见过他。   这两年他有了点名气,不像之前那样两点一线,外出的次数不断增加。像这次这样不声不响离开的状况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她也从不过问,毕竟他并没有跟自己报备的义务。只是这次因为某个人的缘故,她却隐隐地担心起来。   前几天,他请她吃饭,让她留宿,又陪她一起逛超市,让她有种中了彩票的错觉。她心里狂喜,面上又不敢表露出来,生怕自己去领奖时突然发现竹篮打水一场空。   两个人认识这么久,还从未这么亲近过。她本来还打算着要不要礼尚往来也请他吃几顿,结果他一走,连个招呼也没打。   唐颂离开的第一天,她想,明天应该回来了吧。   第二天早上出门,她想,下班回家应该能看到他了吧。   第三天,第四天……   电梯到了,甘棠收回思绪,赶去上班。   。   到了中午,甘棠依旧没胃口,于是趴在桌子上眯了一会儿。   盯着电脑把报告看完,她低头找水杯,却觉得有什么东西从眼睛里落下来,伸手一抹才发现是眼泪。天哪……她抽出张纸巾擦了擦,分不清是因为鼻子塞住酸得难受,还是因为心事太重。   “甘姐。”小刘进来送一份文件,瞧见她的脸色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感冒。”她摆摆手,“小事。”   “发烧了没?”   “应该……没吧。”距离上次生病过去太久,发烧的感觉早忘了。   小刘好心地伸手在她额头上摸了摸,呀了一声:“烫着呢。”   “是吗?”   感冒的症状因人而异。她既没喉咙疼也没咳嗽,只觉得脑袋发胀,又一直鼻塞,眼泪汪汪的,倒没注意到这点。   “甘姐,下班后去医院看看吧,这次流感好像挺严重的。”   “行。”甘棠答应了,“我有空就去。”   小刘无奈地笑笑:“这个月可忙着呢,你要注意身体,感冒好不了,我们组里的人就都乱了。”   转眼已经临近阳历新年,对于事务所的人来说,这是一年当最磨人的月份。   小刘提醒了几句就离开了。没过多久,门又被敲响,甘棠见是上次哭鼻子的那个实习生,让她坐下,问她有什么事。   女孩有些小心翼翼,顿了几秒才开口:“甘老师,这次的外派工作……能换一个人吗?”   “什么意思?”   “我觉得……太累了。而且,我去的地方是乡下”女孩抬头看了她一眼,“其他工作我都是可以胜任的,但就没什么机会……”   其实从上回开始,甘棠已经有意地把一些工作下放到几个实习生,他们做得是不错,但有些数据的处理和她的要求还有出入。甘棠还以为她是有什么专业问题要问,哪里想得到是这么个要求。   公司外派任务并没有分配到所有人身上,至于具体去哪家公司,她也没有变更的权利。只是去实地见习和在事务所里整理稿子毕竟是两回事,甘棠倒是想劝劝她,只要有锻炼的机会,可别因为条件不好就错过。   “我之前给你们的反馈,你们回去看过了吗?”   女孩点头。   “有什么想法吗?”   “就觉得您的处理方式比我们的要好。”   “哪里好?”   “更简单,更容易懂。”   “那你这几次的任务做下来,有没有发现共通的地方?”   “共通?”女孩想了想,“这几次的公司经营内容,规模大小都不太一样报告的数据也有差异,您不是想着让我们通过各种类型的公司锻炼一下吗,怎么还……”   甘棠对她的回答有一点失望,但还是耐心地说:“我的意思是,你们有没有把这几个case的共同点找出来,就像某笔类似的业务,他们各自的会计处理,报表上相同的项目,数字栏背后的过程……不好意思”她鼻子又酸了,忙抽了张纸巾,“这些都是你们要去想的问题。”   “老师,我明白的,我已经做了很多案例,有些心得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但案例是死的,更重要的是相关数据为什么会这样处理。财务报表和公司实际是分不开的,如果你不知道数字背后的具体业务和公司绩效有什么联系,比率分析得再好再透彻又有什么用呢?”   女孩被她一说,脸有些红:“甘老师,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外派的食宿条件实在不好,离我家里又远,我妈妈听说了之后也觉得……”   “你实习和你家里人有什么关系?”   女孩的声音被打断,甘棠抬眼,就看见王磊一脸不耐烦地站在门口。   “主任。”女孩比甘棠先一步站起来。   “事务所没补贴给你们吗?”王磊问道,又见她不说话,“你要是不愿意去,就和其他人协调,想外派的人有的是。”   女孩哦了一声,眼皮也没抬,离开时还顺手带上了门,像是有狮子在后面追似的。甘棠也懒得叫住她,人各有志,她的话未必比她母亲的更有分量。   “你现在是连这些事都要管?”王磊看她一眼,在她对面坐下。   “还是不及主任你的气场。”她本来还想开玩笑的,但因为喉咙发干,就喝了口热水。   “怎么了?”   “感冒。”简单两个字,王磊却是目光微顿。   “你最好找个时间把几个实习生叫到一块,什么问题怎么处理一次性教完,省得再出现今天的情况。”他很快调整了语气,“事情的轻重缓急还不会分?”   甘棠讷讷地应了几声。   王磊把视线别开:“你就是太没架子。”   “这小姑娘性子软,话说重了我怕她哭。”   “你是上司,不是心理辅导员。招他门进来又不是当菩萨供着的,没心思脚踏实地的,什么成绩什么评估都免谈。”说完,王磊又换了副口吻,“还有你,倒是跟我说清楚,百盛的工作到底怎么回事?”   甘棠一听他提百盛,头有点大。   “你知道了啊。”她摸了摸鼻子,打算搪塞过去。   百盛是市里为数不多的几家上市公司之一,因为和前任事务所合作不太愉快,今年打算跟天吉签约。又因为百盛的高管和王磊交情不错,点名要他的团队,王磊就把这项目给了她和詹静。事务所要赚钱,指望的就是这样的大鱼。詹静很重视,能力也强,不声不响地把工作都揽到身上,显然是要独揽大权。   甘棠心里明白,但为了组里的人也不能吃这闷亏。   她找詹静谈了很多次,但是对方不想松口。甘棠觉得闹僵了没意思,也就想着算了。詹静大概后来过意不去,把自己手上的几个项目给了她。组里的人知道后,心里不对味,嘴上倒也没说什么,甘棠就把这事给放下了。   王磊牵完线,后续的事就没怎么管。其实对他来说谁做项目都一样。但这次出差回来听见其他经理替甘棠抱不平,他倒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她,有钱不赚当烂好人?说她大方还真傻得把香饽饽拱手相让。   “你是觉得不争不抢很高风亮节?”   “……”   “还是你觉得她是项目经理,自己没有这个头衔就胜任不了?”王磊点了点她的桌子,“你的证书也是你努力考出来的,含金量又不比别人低,这件事你自己想想亏不亏。”   王磊承认自己是恨铁不成钢。在这个人人挤破头的商业社会里,她倒尽想着后退。   “哑巴了?”   “……”   “还是觉得我说的不对?”   “主任说的很有道理。”   他洋洋洒洒一番话,她几个字就把他堵住了。   其实甘棠知道他的好心,只怪自己不思进取,垂下眼睛避开他的视线。倒是王磊,瞧她这低眉顺眼的模样,不知怎么气就消了一半。   也不知停顿了多久,他忽然开口:“今年的财报审计,你和詹静一起做。”   “?”   “你们组里也过去两个人,实习生要是愿意跟,就让他们跟。”   甘棠的耳朵竖了起来:“那,詹经理那里……”   “还要我去说?”   “我去。”甘棠又感激又感动。不为别的,就为他对自己这份提携的心意。   虽然有时她也会觉得老是沾他的光挺没皮没脸的。但人嘛,总有一点贪心。尝到了甜头就不肯放。   “谢谢你,主任。”她认真地说。   王磊被她的道谢弄得有点局促,而后极轻极淡地嗯了一声。他也不是没帮过其他下属,但似乎眼前这个离经理还有一步之遥的女人……最令她头疼。   他瞄了一眼她桌上的文件:“对了,还有件事。”   “主任您说。”她爽快地答。   “下班之后,想去你朋友的画室。”   “今天?”   “挑画。”还有两个礼拜他朋友就结婚了。他今天难得有空。   “那我陪你过去,只是他这两天不在,画可能要你自己挑。”酸意又冒上来,她无奈地吸了吸鼻子。   王磊这才听出她说话有股重重的鼻音,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   “可以吗?”   “可以。”王磊起身离开。   刚打开门,却听她忽然问了一句:“对了主任,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怎么了?”   “我答应过你的啊。”甘棠也是在他转身时才想起来,“我还欠你一顿饭嘛。”   几天前。   王磊扬眉:“你记得倒清楚。”   。   甘棠也是下班时才发现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她打开窗,冷风裹着湿意直往脸上扑。看着阴沉沉的天色,怕是这雨并没有停下的兆头。   她懊恼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有点怀疑今早那两粒药的效果。杯子里的水已经变温了,她一口气喝完,看了眼时间,然后把电脑关掉,简单收拾了办公桌面。   五分钟前,王磊已经给她发信息,说在大厦停车场等。   甘棠下去时,他正站在车门旁边和几个人说话。甘棠觉得他们有点面熟,想起来是楼上公司的几个经理。她走过去时,只听到他们互相说回见。   王磊和他们道别,转身问她:“坐我的车?”   “不用。”她指了指自己的车,“我自己开。” ☆、深入交流   两辆车一前一后地出了停车场,才发现外面的雨势简直大得离谱。   甘棠开了会儿热空调,等玻璃不再模糊时,悄悄地开了点窗缝。缝隙很小,雨不至于打进来,冷风却迅速地往里钻。   热风吹得她头晕乎乎的,开着窗缝还能激得她稍微清醒点。   没开出几步,她忽然接到画廊老板的电话,说联系不上唐颂,而他今天晚上八点左右会过去拿画,麻烦她帮忙开一下门。   甘棠自然答应。挂断之后给唐颂打了电话,却是关机。她知道他基本上二十四小时都开着,这倒让她有些犯嘀咕。又想到这两天他和她都没联系过,心里闷闷的,决定等一会儿再试试。   几十分钟后,车子开进居民区,她找了个空位停下。刚打开驾驶座的门,冷风冷雨就往脸上扑。她怕加重病情,坐回车里,等到看见王磊的车跟上来,才撑着伞下去。   身上的大衣和围巾在这种时刻一点也不起作用,她缩着身子,刚刚走到矮房的屋檐底下,就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没事吧你?”   她掏出钥匙开门:“就是风大了点。”   画室的钥匙除了唐颂自己有一把,她和诗咏也有。这两年她来画室的次数比诗咏还要频繁,有了钥匙就方便得多。   她把雨伞放在外面,进去开了灯。外面阴雨绵绵,里面明亮的灯光洒下来,顿时让她放松了不少。   画室里东西很多,但并不拥挤,也不显得杂乱,可见主人经常收拾打理。她因为鼻塞,没有闻到那股熟悉的油漆和木屑混合的味道,还有点不太习惯。   “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王磊站在她身后说,“我还是第一次进……所谓的画室。”   甘棠笑笑:“是不是觉得……很温馨?”   “艺术的温馨?”他往里走了几步,看清这里的布置,“倒更像是……家的温馨。”   “他就是把这里当成家了啊。”甘棠解释,“他最长的记录是在画室里呆了一个月,所以家里有的东西,这里也要准备齐了。”   她走到墙边,“这里有折叠床,用来睡囫囵觉。”   她又指指角落里的木桌:“那是餐桌,旁边的是杂物桌,虽然上面从来没放过东西……”   大概意识到自己话有点多,她很快闭上了嘴。然后走到窗户边的木柜旁边,打开柜门拿出一个热水壶:“太冷了,我先烧点热水。”   “看上去,你对这里很熟?”   “嗯。”   “他……你的画家朋友和你关系不错?”   “我和她妹妹是很好的朋友。”   刚说完,她耳边忽然想起前几天的那些对话,脸上一热,果不其然,王磊像是得知了一个秘密般,安静地朝她笑了笑……   ——“你是怎么判断出他只是觉得你重要,而不是喜欢你呢?”   “我……”   “我和她妹妹关系很好,我觉得,他对我……只是像对她妹妹一样。”   对方笑了:“他有说过:‘甘棠,我只是把你当成我妹妹吗?’”   ……   ……   “能把钥匙给你,应该是把你当成很重要的人喽?”他不无调侃地说。   “因为他……他去外地了,那你又是我朋友,朋友的朋友,自然放心嘛。”   他似乎对朋友这两个字挺满意。   “那既然是朋友,能给友情价吧”他话锋一转。   甘棠连忙笑着说:“那当然。”   “对了。”她接了一壶水,又想起自己说过的话,“主任,你今天想吃什么?”   等挑完画后,她准备请他吃点好的。   他看了看外面的大雨,这样的天气……   “订外卖吧。”他提议。   甘棠有点惊讶:“外卖?”   “能在这里吃吗?”   “可以是可以。只是……”   “附近有什么?”他直接问。   她认真地想了想,“有家餐厅的牛腩饭特别好吃。”   “那就这个。”   甘棠莫名心虚,不是河粉就是牛腩饭,她请的东西能不能再接地气一点?   “主任,这样会不会显得我诚意不够?”   “相信我,雨天送外卖和千里送鹅毛,并没有实质性的差别。”他不无幽默地道。   甘棠心里一暖,知道他并不介意,但又觉得哪里不对:“被你这么一说,送餐员的情意最珍贵。”   “……”   “也对。”   趁着等外卖的空当,两个人开始选画。   王磊对画并没有研究,按着传统的想法,既然是结婚礼物,颜色鲜艳的总没错,于是选了两幅没有什么具体景物,却让他第一眼就感觉温暖舒服的。   甘棠刚拿出两三幅,他就已经决定了,惊诧他的效率之外,就问他要不要再看看。   他笑了笑,合不合眼缘,哪里需要甄别比较。他朋友也不懂,两个门外汉,不过是凑凑热闹而已。   甘棠想着这事也见仁见智,便不再多说。   王磊粗略看了看,除了四五幅已经包装好放在木架上的,这里的存画也不过五六幅,便问她:“你朋友,好像画得不多。”   甘棠正在给他的两幅画包装,点头默认。   近几年油画市场回暖,资金进入得快,催生了一大批年轻的画家。而唐颂无疑是其中最耀眼的一个。前年,他的作品在国际双年展上进行展出,被国内媒体大肆报导,声名大噪。出版商借势争相和他联系,最后一家知名的出版社花下重金,给他出了画册,销量很好。   艺术圈虽然不大,但也有捧高踩低的毛病。唐颂风头正劲,艳羡追捧者有之,恶意中伤者也不少。甘棠那时有点担心,想着站得越高摔得越惨,一旦他画不出新的作品,江郎才尽,泯然众人的字眼就会安到他身上。   她和诗咏说了自己的想法,她倒是一脸轻松,说不必担心,她哥忙着赚钱,没工夫搭理他们。后来甘棠才知道,唐颂借着这把东风,卖了很多以前的存画,销路不愁之外价格也上涨了不少。   “我哥精明着呢,自己的运气,不用白不用。”诗咏笑着说,“就是不知道他赚这么多钱,是在给谁攒彩礼呢?”   甘棠觉得她语气滑稽,也不再问。那时候陶斯淼已经离开两年,她也希望唐颂能重新开始一段感情,尽管对象不是自己。   但正像诗咏理解的,唐颂其实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他不清高,凭兴趣和本事赚钱比守着画沽名钓誉要实在得多。但他不贪心,赚得差不多了,就沉下心来重新创作。   甘棠也见过那幅在双年展上让他一夜成名的画,是一幅雪景。   从那之后,再没见过他画雪。   王磊走到一幅画前,那是一幅日出。   甘棠已经包装完毕,走到他旁边,跟他一起抬头打量起来。上次来时,它刚刚完成,还在画板上晾着。这回再看,它已经被挂在了东边的墙上。   依旧是青灰的大海和天空,依旧是薄雾中的太阳,但给甘棠的两次感觉全然不同。   这次仿佛更完整,也更饱满。   她听见王磊出声,说这幅画能给人一种……复杂的平静感。   “这是什么形容?”甘棠一头雾水地看他。   “就好像……是段往事,很遥远,很抽象,但只要一想起来,就会觉得很踏实。”他慢慢悠悠地答道,“而且这种踏实,似乎无可取代。”   “往事?……”甘棠想起他说这是根据一张老照片画下来的,“踏实……能给人带来抚慰作用?”   “当然。”他点头,“类似于……亲情的……相当淡薄却极其重要的安全感。”   他是海边长大的,看到这幅画的第一眼就觉得亲切。父母都是渔民,他对大海有一种特别的感情。在城市打拼惯了,有时也会想念家里的那股海腥味。那算不算乡愁,他没空去想,父母不肯搬到城里,他也不舍得回去,每年就见两三次面,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几句话。   他觉得自己挺不孝的。   而莫名地,看到这幅画,他有很淡的伤感。   “天哪……”甘棠忍不住说道,“主任,你真的是财务出身吗?理解得这么深刻,倒更像是专业的评论家。”   果然年龄的确会产生代沟,很明显,她还没有这样的共鸣。   王磊轻笑:“是不是觉得我说得有道理?”   甘棠默认。   “那是因为你自己不懂。”他狡黠地说,“所以,即使我是信口胡诌,你也当真。”   “那你是乱说的了?”   “那倒没有。”他只是有感而发。   甘棠露出真诚的笑容:“主任,你这人吧就是这样,明明很想跟别人分享自己的想法,却又怕想法影响到别人。就像现在,你心里肯定在想:‘这只是我对这幅画的看法,旁边的这个女人不一定这样觉得’。”她吸了吸鼻子,“所以,你就下意识地认为,我不一定赞成你的意见。可是,我认为你说得很对啊,”   “主任。”她看着他,“为什么你在工作上始终那么自信,私下里却这么……纠结?”   王磊有些好笑地听着她说了这么一大段话,听到最后才发现,这个女人其实比他想象中的要敏感。他忽然有点局促,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只好说:“是吗?你这样觉得?”   “主任,欲盖弥彰哦。”她也狡猾地笑,“你不回答,还把问题抛还给我。”   他有点意外,她比他认为的还要聪明。   当然,聪明如她,察觉到了他不太愿意解释,并不打算深究下去,反而转移了话题:“那主任,你是要这幅日出,还是要刚刚选好的那两幅?”   “我要是拿这幅,你卖吗?”他反问。   她认真地想了想,甚至回头重新打量了那两幅已经包装好而完全看不见色彩的画,然后不好意思地勾了勾唇角:“主任,我好像……不该问这个问题的。”   即使外行如她,也知道画与画的区别。   但她又有点担心,问他:“你那个要结婚的朋友,和你一样懂画吗?”   “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商人。”他笑笑,“身上的铜臭味比我还重。”   甘棠觉得他说铜臭味三个字时有点孩子气,接着问,“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直接给他送钱?”   “那怎么行?”他故作讶然,“难道我不爱钱吗?”   甘棠被他逗乐了。   他也笑,淡淡的:“他是我大学同学,关系不错。聚会的时候,他跟我提了句,说她未婚妻喜欢油画。你知道的,我喜欢看人下菜碟。”   “朋友嘛,投其所好很正常啊。”她神色轻松,“只是她未婚妻也是画家吗?如果这样,你会不会有献丑的嫌疑?”   “那倒不会。她未婚妻是钢琴家。再说,我相信我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甘棠投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然后去倒热水了。   王磊于是认真地打量了这画室几眼。   其实他一进门就注意到了,这屋子的大体装修很简单,色调偏冷,设计也偏粗犷。但是现在仔细看看,窗沿上的盆栽,墙上的柔和的装饰,已至于餐桌上倒扣着的一对印着卡通图案的马克杯……都带着明显的女性化特征。   他不觉得那个画家会有这样的心思。   虽然他的画,笔触细腻,色调温柔。   他忽然想起几天前甘棠在电话里问他的问题,想起她提起这个画家时脸上的表情,然后想起上个月的某个晚上,他为了一个喝醉了的女人在KTV里等到十一点,而有一个穿着滑稽却神色焦灼的男人赶来接她……   他知道他叫唐颂,的确是一个出色的画家。但王磊觉得他只是在这一方面有点天赋和运气而已,而在某些方面,他还显得有点愚钝。 ☆、转折点   甘棠从柜子里拿出两个透明的玻璃杯,用开水烫了一下,然后各往里头放了一把茶叶,放进去才想起来问:“主任,你喝茶的吧?”   “喝。”他不认为他有其他选择。   “我以前喝不了茶水,怕苦。但是很奇怪,劝了自己很多遍,心里就没那么排斥,渐渐的也接受了。”她将开水冲进去,碧绿的茶叶上下漾动,沁出一缕清香。   她也不知道这茶叶好不好,但既然是唐颂放在画室的,想来也差不到哪里去。   王磊拿起一杯茶,玻璃挺厚,并不烫,用来捂手正好。外面已经全黑了,外卖还没到。他忽然觉得,就这样和她两个人坐在这里等待,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甘棠又给唐颂去了个电话,但还是关机。   王磊喝惯了咖啡,偶尔喝次茶,觉得味道偏淡,喝完一杯,茶叶留底,又加了点热水。   喝到第三杯时,他听见外面有喇叭声,就转过头,看见两辆送外卖的电动车刚巧一前一后地停在了外面。   对方说了几声不好意思,他理解,这么大的雨,送点东西也是难为他们。   “怎么有两份?”甘棠已经挂了电话。   “一份你的,一份我的。”   一份是她订的,两客牛腩饭。一份是他听到她又咳嗽了几声之后订的,只有菜粥和蒸饺。   “你今天应该不太适合吃油腻的食物。”王磊打开餐盒,发现还热乎,“不过我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口味。”   甘棠有点发愣。脑海里却闪过他在办公室里跟自己说话的场景。她奇怪为什么他可以将两种状态切换得如此自如,而这两种状态又让他显得既神秘又亲和。   “再看就冷了。”他提醒。   “主任。”   他抬眼看她。   “我之前一直以为你是个很霸道的上司。虽然工作认真,但有点吹毛求疵。”甘棠语气认真,“可是我最近才发现其实你是一个很好的人。”   “你是要为你的片面跟我道歉吗?”   “不是。”她顿了顿,“我是想说。主任,你是我的偶像。”   他抬抬眉毛:“哦?”   甘棠的脸红了起来,不知是体内的热意烧了上来还是因为害羞:“真的。”   这是她在很久之前就想跟他说的。   从她还是个职场菜鸟开始,一步步走到现在,虽然还是没能像他那样游刃有余,但她每次遇到烦心事,就想,王磊还在前面带着她,心里就安定下来。   尽管她知道他公私分明,也不见得对她另眼相看,但只是偶尔的提携,也让她倍感温暖。   也不知道是因为这段时间联系比之前多了些,还是因为今天脑子不太够用,这句憋在心里的话就冒了出来。   王磊不知道她心里在打鼓。但一般来说,被人当成偶像总归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所以……偶像给你买了碗粥,你很高兴?”他虽然不能理解她的反应,但语气温和。   “很高兴。”她眸子清亮地看着他,带着纯粹的激动和感激,然后点了点头。   这样的眼神让他有半秒时间的怔愣。   不过他很快恢复正常,换了一种在公司里的口气催她:“赶紧吃饭。”   她听话地拿起了勺子。   她高兴,不只是因为他给她买了碗粥,而是他对他的关心。   不是单纯地对她好,而是在她需要的前提下对她好。这太难能可贵了,也让她受宠若惊。   但即使甘棠再受宠若惊,最后也没能把饺子吃完。   她胃口有点差,喝完了粥就怎么也塞不下了。倒是王磊,已经把两客牛腩饭吃完了。   大概因为下雨天生意太好,甘棠发现今天的牛腩饭有点偷工减料。之前她和唐颂吃的时候,她总是吃不完要分他一半,今天倒好,盒子都变成缩减版的了。   “主任,”她把自己的饺子推到他面前,“我这还有。”   言辞朴实,语气恳切,一副怕他没吃饱的样子。   王磊心里微微一动。   不管哪次请他吃饭,她好像都在替他担心。   他拿起筷子,生怕浪费掉什么,把剩下的饺子吃完了。   时间还没到八点,王磊却接了个电话,有事要离开。他本来想送她回家,但甘棠说要等画廊的老板,所以还要留一会儿。他也就不再坚持,吩咐她如果回到家了就跟他说一声,甘棠自然答应。   送走王磊,画廊老板就打了电话过来,说是要再等半个小时左右。甘棠觉得全身上下有点发冷,打了几个哆嗦,决定去附近的药店买点感冒药。   外面的雨还在下,因为药店在两百米外,她想了想,直接从小区走过去还方便一些。于是撑了伞,裹紧了围巾冲进雨里。   药店的医师一听她的症状,立刻从玻璃柜台里拿出两盒药:“每天三次,每次三粒,多喝开水,两天之后症状没有减轻,要去医院。”   “发烧了没?”医师又说,“再买支体温计吧。”   甘棠买了药和体温计往回走。回到画室时却发现鞋子湿了,她又打了个哆嗦,在柜子最下面的抽屉里翻了翻,只有一双夏天的拖鞋,勉强穿上。   就着刚才剩下的热水服了感冒药,然后量了量体温,三十八度,算不算高烧也没去多想。   她又给唐颂拨了号,这回倒通了,只是没人接。   于是编辑了条短信:挑了两幅画,价钱已谈妥。   画廊老板很快就过来了,说了声抱歉,今天有点突然。甘棠没在意,将架子上的那几幅给他,那老板和唐颂关系挺好,看了眼墙角的两幅人像画:“他的,怎么,最近想通了?”   甘棠顺着他视线看去,是上次嘉侑父亲给他的两幅:“不是,是别人转赠的。”   “我说呢。”老板转身说了句,“哪有那么容易。”   甘棠送走他,才开始觉得全身发冷,像有一桶冰水兜头浇下。雨水打在窗户上,她倒忽然不想出去了。   画室本来就紧气,门窗一关,她被笼罩在明亮的灯光里,一个人倒有与世隔绝的味道。就像在暴风雨的海面上,她躲在小小的船舱里。   她干脆坐在椅子上,缠紧了胸口的围巾,然后不断摩擦自己的小腿。她看看这幅画,看看那幅画……每一幅她都很熟悉。   甚至这里的每一处细节,她也都记得一清二楚。   盆栽,桌椅,墙上奇怪的剪贴画,顶灯的样式……这些东西,她都记得是怎么出现的,她和诗咏,和唐颂一样,从一开始就与这间画室紧密相连。在她心里,这间屋子和她的公寓是一样的,是她在这所城市的避风港,是她不可取代的栖息地。   她没问过唐颂,他的租约签到什么时候,他也没跟她提过,拆迁工程究竟什么时候开始,这里没了之后东西搬到哪里去。他们之间有一条无形的界限,主动权在唐颂手里,他愿意让她过去的时候,她兴高采烈,他有意疏远,她也无心僭越。   就像现在,他只要不主动联系她,她连他在哪里都不知道。甘棠有些闷闷地想,自己在事务所朝九晚五,一点神秘感也没有,也难怪他从来不会问她在哪,和谁在一起。和他比起来,自己规律得多,而这往往代表着无趣。   她将桌上的马克杯转了过来,碰了碰它的杯把。这杯子是毕业的时候买的,面临分别,她听说送杯子就是一辈子的意思,给诗咏和自己一人买了一个,说要做一辈子的朋友。结果诗咏相信的说法是杯具就是悲剧,皱着眉头说不吉利,然后就把两个杯子给了唐颂。   当时唐颂一脸嫌弃,毕竟按照他的审美水平,那花纹实在幼稚的可以。但后来不知怎么又答应了,甘棠想着或许是诗咏那句反正你百毒不侵百无禁忌把他给洗脑了。   后来她进了事务所,诗咏去了企业做财务,没做两年出来了,去了家文化创意公司应聘当助理,工作轻松薪资也不低。那家公司的老板就是嘉侑,诗咏自己也没想到,换了个工作倒把自己给嫁了。   她们两个沿着自己的路往前走,却没渐行渐远,甚至将友谊上升到了一种类似于亲情的高度。   而这两个不知是福是祸的杯子,一直被唐颂留到了现在。   虽然她一次也没看过唐颂用这杯子喝水。   甘棠乱七八糟地想了会儿,头却越来越晕。想来是感冒药副作用上来了,困得她眼皮子打架。   她揉了揉额头,打算先趴一会儿,却没想到坚持不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   王磊重新驱车到画室时,将近半夜。   他刚刚接到朋友的电话,请他帮忙,两个人在咖啡厅里谈了将近两个小时,告别时看了看时间,发现没有甘棠的电话。   她想确认她有没有到家,回拨过去,响了几十秒才被接起,听到的却是女人模糊的嗫嚅声。   “甘棠?”   呼吸粗重,语调含糊不清,像是睡觉被吵醒,但听得他莫名难受。   “你在哪?”   他连问了两遍,她才听清楚:“画……画室。”   赶到画室,里面的灯光还亮着,他走进去就看见趴在桌子上的女人,满脸通红,伸手摸上她的额头,吓了一跳。   王磊从外面进来,手掌冰凉,更觉她的温度滚烫。   “去医院。”他准备扶她。   甘棠混混沌沌地睁开眼睛,叫了声主任,王磊脸色青了下来,干脆抓起她的胳膊往外带。 ☆、难得温柔   医院离这里并不远,他陪她挂号,门诊,发现这深更半夜的,病人还不少。值班的医生说这次流感挺严重,发烧不挂点滴不行,王磊当然听他的。   输上了液,王磊才发现她穿的是双拖鞋,于是去了医院的超市给她买了袜子,听店员推荐又拿了个暖水袋,回到大厅时见她一声不吭地坐在角落里,头微微低着,像在想事情又像在发呆。样子无辜乖顺得像是一只躺在主人怀里的猫。   他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她半张脸躲在围巾里,眼里涌动着复杂的情绪:“主任……谢谢你……”   “先把袜子穿上。”他把包装拆开,递给她才意识到她并不方便,刚想起身,却见女人的脚本能地往里面缩了一缩。   “不冷。”她轻声地说。   王磊有些尴尬,因为他的确有帮她穿上的冲动。   “那我去把暖水袋给你加热。”他只好转移话题。   甘棠又说了声谢谢。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烧成这样,浑身无力,晕晕乎乎,要不是王磊突然出现,她甚至睡着睡着昏迷了也说不定。   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她吃力地拿出来接,一看到来电显示,喉咙一窒。   今天是他离开的第几天?他终于给自己打电话了吗?有事,还是准备回来……铃声持续在响,她依旧在犹豫。   她尝试着接起,半秒后,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心口一下子熨帖。   “唐颂……”   那头似乎顿住,过了会儿:“你怎么了?”   “感冒……”她已经第三次对人解释了。   但只有这次声音里带着哭腔。   “你在哪儿?”   “医院……”   “哪家医院?”   甘棠看到旁边墙上贴着的宣传标语,报出了地址。   电话那头应了一声,就挂断了。   甘棠盯着通话记录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确定是他。但她忘了问他在哪儿,指尖顿在屏幕上好久,还是放弃了回拨的念头。   王磊拿着暖水袋过来,就看见一副暗自伤神的模样。   “烘烘手。”   她单手接过,有气无力地说了句谢谢。   他不知道这这么一会儿听她说了几次,有点无奈地攥了攥拳头。   “饿不饿?”   她摇了摇头。   “还觉得很难受?”   她又摇了摇头。   王磊看见她挂点滴的那只手,上面粘着白色的胶带,显得娇小孱弱,又不经意地抬眸看了看她的脸。他承认,她这副样子让他觉得陌生又熟悉,眉间轻皱,明明脆弱又偏偏隐忍着。   平常没表现出来的情绪,此刻都写在了脸上。   “主任。”她忽然开口。   他连忙收回目光。   “今天的事,实在麻烦你了。”   “不麻烦,要是你觉得吃力,就安静睡一会儿。”   “可我想找人说说话。”   “那你说,我陪你一会儿。”他打了个哈欠。   “困了?”   “没有。”他解释,“以前加班比现在晚。”   “现在时候也不早了。”   “真没事。”   “算了。”她语气很轻,“也没人大半夜地聊天。”   输液大厅里灯光明亮,值班的护士脸色奇差,各种细微的声音混杂在消毒水的味道里,搅得人心烦意乱。   甘棠捅了捅旁边王磊的手臂,小心翼翼地问:“主任,你还是先回去吧,我挂完点滴自己打车回家。”   “赶我?”   “没有,医院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到时候连累你生病就不好了。”   王磊知道她的意思,想到明天还有一个早会:“那你有没有朋友,让他们过来陪你?”   “这么晚了也都睡了。”甘棠本来想打电话给诗咏,犹豫了几秒还是算了。   “甘棠。”他忽然认真地看着她,“这种时候你有什么好逞强的呢。外面大风大雨,你还生着病。”   王磊见她的模样,放缓语气:“如果你只是把我当成你上司,那么送你来医院,我已经尽了自己的义务,但如果你把我当成朋友,那么我觉得自己有必要陪你挂完点滴,然后再送你回家。”   “主任,我当然把你当朋友。”她脱口而出,“可是……”   王磊打断她,“没有可是。”   甘棠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她的确不想孤零零地呆在这冰冷的输液大厅里,王磊的态度让她安心。只是她又不想太麻烦他,因为连她自己也不确定他们的关系有没有好到这样的程度。   她忽然很想念一个人,越想越失落,越失落却越不受控制地去想。   “我去给你倒点热水。”王磊见她沉默,也不打扰。   他刚走没一会儿,甘棠对面就坐下了一对夫妻,女人还穿着睡衣睡裤,外面套了件棉袄,男人坐在她身旁,捂住她的手轻轻吹气。   那女人有点不好意思,男人却坚持,又捂了捂她挂点滴的那只手,小心翼翼地,生怕碰到针头,转头看见甘棠的暖手宝,说也去买一个。   女人拉住他,说不用了,只有一瓶点滴,挂好就回家,男人拢了拢她的棉袄,只好作罢。   直到女人看向甘棠,甘棠才意识到自己盯了她好久,不好意思地笑笑,那女人倒和气地问了她一句:“脚不冷吗?”   甘棠被她一提醒,才觉得脚都快被冻僵了。   她有点尴尬,又实在冷得难受伸手拿过王磊给她买的袜子,想着单手也应该能套上,刚弯下腰,面前就蹲下一个男人,接过她手里的白色棉袜,然后扳过她的脚。   她猛地挣开,往后缩了一缩。   “你别乱动。”   “你……我,我自己穿。”甘棠脑子还有些混沌,似乎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给她带来的更多是惊讶,“你……你怎么来了?”   “来找你。”他拍拍她的脚背,像哄小孩子似的,“来,先把袜子穿上。”   “喂。”甘棠提醒他。   “你不冷?”   “……冷。”   “觉得丢人?”   “……”   “要丢人也是我丢人。”   甘棠脸更红了,由着他给自己套了左脚再套右脚,套了一层再套第二层。他甚至还用双手搓了搓,力道不大,动作干脆利落。   “我又不是崴脚。”甘棠小声嘟囔。   唐颂抬眼看了看她:“你要是崴脚倒好了。”   “什么意思?”   他不答,左手直接覆上她额头,甘棠只觉脑门上一凉,才看见他右肩上被雨水打湿了一块,头发上也沾了些水珠。   “烧成这样,这几天都干什么了。”   “……”   “你这鞋怎么回事?”他视线下移。   “……”   “诗咏怎么没陪你过来?”   “……”   “哑巴了?”他有点气恼地看着她的脸。   “你一下子问这么多问题我怎么来得及答!”   “……”   甘棠还想开口说什么,却见他把包装纸理了理,然后往垃圾桶的方向走去。   “喂……!”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没走。”   她悻悻地没了声音。   这回轮到对面女人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她扯扯嘴角,有点不知所措。   饮水机前排队的人很多,王磊等了几分钟,接了两杯水,刚转身就看见了唐颂。   唐颂扔完垃圾,抬头也看见了他。   两个人同时微愣,随即又点头示意。   一个眼神,是敌是友,已然分明。 ☆、当然心疼   王磊把接好的水递给她:“我刚才差点忘了,回去还有事情要处理,可能要先走一步。”   “没关系的。”甘棠忙道,“反正我朋友也刚到,就不麻烦你了。”她偏头看了一眼,却没见到唐颂的身影,心想本来两人还可以见上一面。   “那有事再联系。”   “好的。”甘棠冲他感激地笑笑:“谢谢主任,你回去路上小心。”   “知道。”王磊点头,然后朝输液大厅的出口走去。   。   过了几分钟,唐颂才出现。甘棠有点不满地问:“你扔个垃圾怎么这么久?”   他把手里的热牛奶递给她:“找了一圈才找到超市,再说,排队加热也要时间。”   甘棠掌心一暖,竟觉得这牛奶的温度比暖水袋的还要高上一些。   唐颂在她身旁坐下,还是怕她冷:“要不要把鞋子换给你?”   “不用。”她两只脚上下动了动。室内毕竟不比室外,她已经暖和了很多。   “你刚回来?”   “嗯。”   甘棠心里微微一动。想着一回来就找她,再怎么样,也是重视的吧。   “你怎么不问我去哪了。”唐颂问。   “去哪了?”她果断重复。   “……”   “你看你又不说,我问了也是白问。”   唐颂没听出她语气里的撒娇,被她一堵反倒有些懊恼。明明心里有很多话,对着她,却像是被鱼刺卡了喉咙,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两个人再没话说,气氛安静地有些古怪,甘棠的手指开始无意识地抠着座位上的扶手。   几分钟后,两个人同时打了个哈欠。   “你困了?”   “你不困?”   “你怎么发烧了话还这么多?”   “……”   甘棠身子往墙边侧了侧。她觉得他们两个人今天都不太对劲。   只是很快地,旁边的人忽然伸出手揽住了她的肩膀,然后把她往相反的方向拉了拉。下一秒,她的脸颊擦到他的外套,是一种陌生而柔软的触感。   “困了就睡。”唐颂把她的围巾往下移了移,不至于盖住鼻子和嘴,方便呼吸。   “就这样睡?”   “还能怎么睡?”   她往他那边又蹭了蹭,心想今天话多的才不是自己。   唐颂搂着她,怀疑她肯定是烧糊涂了,才会做出这种类似于依赖的动作。   他想到什么,轻轻推开她。   甘棠心里忽然一阵失落。但事实上,唐颂只是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她腿上,然后重新搂紧了她。搂得比刚才更紧。   “这样会不会好点 ?”   甘棠鼻子一酸,差点没掉下泪来。   如果生病就能有这样的待遇,她宁愿天天来医院挂点滴。   尽管她潜意识里讨厌这样的自己,就好像摇尾乞怜的宠物,只有在特殊时刻,才能换得一点同情和在意。   “快好的时候叫我一声。”   “嗯。”   纵然甘棠心跳如捶鼓,也耐不住疲倦,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不知道的是,搂着他的男人看着她的睡颜,眼里露出了久违的柔软,仿佛他怀里的,是忽视了多年而又重新找回的的宝贝。   。   时间回到几天前的早上。   唐颂站在阳台上,点了根烟。   他很久没吸烟了,连动作也变得有些生疏。而之所以又翻出烟盒,是因为此时此刻,他的脑子有点乱。   昨天和诗咏去了母亲那里,回来又见到陶斯淼,这两件事情像是打开了他记忆的豁口,有些情绪像泉水一样冒出来。   他以为时间是最好的伤药,但没想过伤药也有副作用。越想掩藏住的就越是深刻。   他把手放在阳台的栏杆上,指间的烟静静地燃烧。往下看去,一辆白色的大众慢慢悠悠地开向小区门口。他想起昨晚她吃酸橘子时的纠结而滑稽的表情。不知怎么,他觉得那样的她……很可爱。不过,坐在驾驶室里的她肯定会一本正经得多。   唐颂觉得她的脸上总有一副和年龄不符的天真。就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事情能难倒她一样。   她很少哭,至少在他面前。他记得最清楚的,是前几年的一个冬天的早晨,在江心的公园,她双脸被冻得通红,怒气腾腾地瞪着他,他有些错愕,却见她眼睛瞬间湿了,涌出泪水,然后迅速转过头去给诗咏打电话。   没过几秒,她就挂断,再转身,哪里还有哭过的影子。她跟他说了句回去了,就径自往前走,他跟在她后面,没走几步,雪花就纷纷扬扬地飘了下来。   江面宽阔,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在冬天的湿地,身旁是成片枯萎的芦苇。   他跟在她后面,见她右手反复地抬起又放下,而漫天的雪落在她的头顶和肩上。   只有那次,他看见她哭的模样,而且还不能确定那几滴眼泪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在那之后,他见过她因为工作而烦闷的挠头皱眉,也见过她和别人争吵时的脸红气短,甚至习惯了她对自己的嬉笑怒骂,但不论多丰富的情绪,她都能很快收住,然后又恢复波澜不惊的模样。   她就像一根弹簧,拉长缩短,最后还是原来的长度。   唐颂回过神来,那辆白色的大众早就离开了小区。可他脑海里又闪过那个雪天,她一边走远一边抹泪的背影。   茶几上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   他昨晚调了静音。此刻没有了蓝色多瑙河的旋律,干瘪的震动多少显得有点怪异。   他看了眼号码,然后接听。   对方问他的航班,说有人会在机场接他。他简单告知,表示了谢意,很快挂断。   很早之前,他就收到青年油画大奖赛的邀约,请他作为今年决赛的评委。他觉得自己资历不够,打算回绝,但组委会里有一两个是他之前的同学,又是打电话又是发邮件,他推脱不掉,只能答应下来。   昨晚他送她出门,本来想跟她提一句以后几天都不在,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她只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就打着哈欠走了。   再就是刚刚,看着她驱车离开。他知道她是去上班,但看着她的车,视线竟有些挪不开。   车子后窗实习贴纸早就撕了,她还开得还跟刚拿到驾照似的小心翼翼。   吸了一口,他把烟掐了。觉得要趁这几天,把什么事情要想想清楚。   不然怎么这半根烟的工夫,脑袋里都是同一个人。   这次的油画大赛办得颇具规模。   唐颂自己没有参加过类似的比赛,但看到那些多样的作品时,不得不承认现在年轻人的创造力远比他想像得要鲜活。无论是细节的处理,还是整体画面的把控,都有值得称赞的地方。   参赛者大多是艺术院校的专业学生,基本功扎实,出不了太大的差错。他并不赞同用奖项的差异来划分高低,毕竟金奖银奖的区分,很大程度上不是由技法决定的,更多是个人风格的较量。   金奖的获得者,是名美院的大二学生。女孩个子很小,奖项公布时有点激动。唐颂坐在台下,看着她的样子忽然想到某张熟悉的脸,直到坐在他旁边的美协副会长上台给女孩颁奖,起身时胳膊撞到了他,他才回过神来。   颁奖典礼很快结束,他和那几个老同学也好久没见了,在会场大厅里寒暄了几句,准备去附近的餐厅喝酒叙旧。没走几步,从典礼现场出来了几道身影,一手拿奖杯一手拿证书,都是刚才获奖的参赛者,看样子也打算一起庆祝一番。   “唐颂老师!”忽然有人喊了他一声。   脚步顿住,是那个得了金奖的小个子女生。她微喘着气,问了一句:“唐颂老师……你……你能跟我合个影吗?”   “我?”   他看看老同学,结果他们也在看他。   其他几个获奖者也凑上来。   “刚才不是拍过大合照了吗?会洗出来给你们做纪念的。”同学帮他解围。   “唐颂老师,我想和您单独拍一张。”   这要求也不过分。   只是其他几个学生样的获奖者也是一脸激动,意思是他们也要拍。   最后双方妥协,唐颂和他们一起拍一张。   女孩似乎有点不开心,但没多说,跟着小部队一起走了。唐颂他们也去了餐厅,桌上谈起明年的油画沙龙,想要邀请他也参加。   “我也就上次运气好。”他说的是实话。   “别人的运气怎么没有你好。”同学笑笑,“画画的人那么多,有多少能入选国际双年展,我们几个手都生了,也就做做理论研究。”   其实他们也不过三十出头,在油画届的影响力也不小,但和风光在前的唐颂相比,他们更多像在幕后。买画的人多,看书的人少,用文字解读和研究油画,总少了那点味道。   唐颂不知道怎么回答。酒菜下肚,一半回忆一半感慨,认识的人都说他现在名气大了。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大半年东跑西窜,没时间静下心来,本来画得就不多,能看的也就那几幅。   再说了一刻钟,大家也都散了。这几年每个人都酒量见长,但同学重聚不比应酬,没有必要难为别人也难为自己。   唐颂走在最后,没让他们送,出门拦车去酒店时,发现有个小小的身影站在不远处,搓着手在等人。   他觉得它单薄,又好像在哪见过,走过去才发现是刚刚得了金奖的那女孩。   那女孩见他,脸上满是惊喜:“唐颂老师。”   这个称呼让他感觉自己老了很多岁。   “等我?”   和刚才的欲言又止不同,这回她很肯定:   “嗯。”   “有什么事就说吧,只要不是合影。”   “唐颂老师,上次您……”她顿了顿,似乎觉得用“您”显得太客套,于是改成,“……你来过我们学校做讲座。”女孩掏出手机,迅速地翻出几张照片,指了指“这是我。我是院学生会的,和你接触过很多次了,你有没有印象。”   他侧头看了看,想到了那次讲座,但不知道她什么意思。   “我之前考美院吧,其实只是因为高中成绩不好,想另找出路。结果那老师说我天赋不错,临时抱佛脚地学了两年,我还真的考上了。”女孩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我说简单点吧……后来我上了大学一直很迷茫,觉得自己走错了路,但是听了你的讲座之后,我忽然就知道自己应该画什么了。”   唐颂挑了挑眉。   “唐颂老师,我真的很喜欢你的画,而且,我也……”她调整了语气,“我能不能当你的学生?”    ☆、周而复始   她说这话,让唐颂想起小说里的主人公求武林高手收他为徒的情景,他觉得好笑,又怕她误会,只好把笑意憋住,看见女孩的眼里有亮闪闪的光。   “我还没收过学生,也没到能做你老师的水平。”   “可是我觉得你能啊。”   “还是算了吧。”   女孩脸上的期待慢慢黯淡下去。然后又问:“唐颂老师,您有想要坚持做的事吗?”   唐颂一脸莫名地看着她。   “我有,我想一直画下去。”   “……”他还是没跟上女孩的思路。   “老师,我看过您的那幅画,双年展上的那幅雪景。”她像是在回忆,“我觉得那是您最好的作品,之后的画集里没有一幅比得上它。”   “……好像只有你这么说。”   “是吗,见仁见智吧。”她倒也没局促,“可能我更喜欢那样含蓄的表达。”   “小姑娘,我想说……”   女孩打断了他,语气也变得激动起来:“唐颂老师,其实我就想知道,油画是你要坚持的事吗?再说,你会一直画下去吗?不管有没有人喜欢,哪怕有很多人像我一样觉得你永远超越不了前作,也会继续?”   他被她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有点发懵。理清重点后,他简单地答:“当然会。”   女孩又抬眼看他,眼里像是落了星光。   “毕竟,我没其他的本事,只能靠画画挣钱。”   女孩显然有点吃惊他的答案,抿了抿嘴,似在迅速组织语言。   唐颂之前觉得她有点鲁莽,现在反倒觉得她说的话还挺有意思。于是这回轮到他问她:“你刚刚说你已经知道自己要画什么了,怎么还要我教你?”   “……我觉得表达能力不够。”   “?”   “我画的都是人像,希望把他们最动人的一瞬捕捉下来,就像是……瞬间的永恒。可是我看了你的画,觉得和你的画比起来,我像是一个编故事的人,而不是一个讲故事的人。”   “……”   “这两种有区别吗?”   “当然有,你是在讲真的故事,而我是在编假的故事。”她认真起来,“你画的都是景物,但都有感情,而且……故事都是完整的。我虽然画的是人像,可是总缺少点……”   “层次?”   “对。”女孩提高了语调,“就是层次。”   唐颂不得不承认,他对这个女孩有点另眼相看了。   “唐颂老师,我真的想当你的学生。”   唐颂沉默了几秒,脑海里闪过一道画面,试探性地问她:“那你能说说吗?你觉得我那幅雪景,讲了一个什么故事。”   女孩似在回想,而他认真地看着她。   对上他略显急切而又含着期待的眼神,女孩的脸微微红了。   “?”   他在等她的答案。   半晌,女孩说:“心……心动。”   “?”   “心动的故事。”   这让他有点意外。   他还记得,当初展览结束后,杂志社请了专栏作家点评他的画,作家用得最多的词语,就是犹豫。   空中雪花飞舞四散,但又终将与地上的积雪融为一体。就像明明知道归宿,却又不敢落脚。   满心满怀的彷徨无措。   那是个男作家,年龄比唐颂大几岁,而今天,有个小女孩跟他说,她看出来的是心动。   心动了,所以犹豫,还是犹豫许久,依旧不敢承认?连他自己也一头雾水。   但他忽然想到那个雪天的背影,也是在这一刻才记起来,那天是那年的12月26号,圣诞节的第二天,大雪从早下到晚上,铺厚了整座城市的街道和屋檐。   “唐颂老师?”   他的眼底的笑意让女孩的眸子一缩,无意识地攥紧了自己的袖口:“我……说的对吗?”   唐颂笑了,这让他显得更加英俊:“应该对吧。”   “?”   “其实,我当初画那幅雪景,只是简单地宣泄情绪。那段时间我身边发生了许多事,状态并不好。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画的是什么,甚至于我觉得它给我带来的荣誉和名声很是莫名其妙。”他顿了顿,“你觉得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画什么的人,算一个合格的画家吗?”   女孩愣愣地看着他。   “就像你说的,你觉得雪景最好。但事实上,在那之后的每一幅,我都清楚地知道我要表达什么,而且是很用心地布局配色。所以无论是出版编辑还是其他人,都觉得很好。”他笑了笑,“但你不这样想,对吗?”   女孩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又好像没明白。   “你说我的画能讲出完整的故事。可是我的表达方式同样是不成熟的。我没你说的那么厉害。”   “那……”女孩有点不甘心,“那什么时候才能够……”   “等到我有一幅比雪景更好的作品。”唐颂笑了,“当然,如果到那时,你还愿意找我的话。”   “当然愿意。”女孩答得干脆。   “……谢谢。”   “唐颂老师……”   “你直接叫我唐颂吧。”他还是没听习惯。   “那……你会一直画下去吗?”   “会的。”他语气肯定,“只要我还能画。”   能找到一样自己喜欢的事情不容易。如果有点天赋,也愿意努力,就坚持下去。   和女孩告别的时候,唐颂看见她明媚温暖的笑容。   忽然就很想念一个人。   。   大赛之后还有两天的交流会。   要搁在以前,他对这样的交流会总提不起兴趣来,但这次也许是心理作怪,莫名地觉得有意思。   与会的大多是国内的知名教授和艺术家,谈的是青年画家的培养,他自己还是个培养对象,要学的比学会的多,吸收点前辈给的阳光雨露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他吸收到一半,主办方提出让他代表与会的青年画家做个总结,他一头雾水,问了两句才知道是他老师何恕清专门打的招呼。老头的原话是他这个学生肚子里墨水多得很,就是嘴上功夫太差,给个机会锻炼锻炼。   何恕清德高望重,主办方自然答应。   时间紧迫,他也不好推脱,简单回顾了一下,寥寥几句把前辈们的谆谆教诲给概括了,没想到最后结束,那几个前辈倒夸他悟性不错,不愧是何老的关门弟子。   唐颂无奈,他自己都没认真分析过自己。   老师比他更清楚,对付他,就得赶鸭子上架。   主办方给他定的回程机票是第二天,但他被改签成当天晚上。   有些事情之前没想清楚,拖到现在,是该面对和解决了。   收拾好行李赶去机场时,他忽然有点紧张。   飞机降落,他直接回家。   几天不见,这座城市的夜晚仿佛又冷了几度。大雨滂沱中,他看向窗外,灯火朦胧,却有异常的温暖。   回到家,放下行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发现屏幕一直黑着。   刚开机,就有几道来电提醒,和一条短信。   也没考虑到她睡没睡,直接回拨,通了好久才被接起,耳边传来的却是窸窸窣窣的响声。   “喂?”他眉心皱了皱。   “唐颂……”   那声音听得他心口一抽,他放在兜里的手蓦地就握成了拳。   于是问她怎么了,问她在哪,然后直接去到画室附近的医院。   说实在的,她叫他名字的那一瞬间,他被吓到了。   这种惊吓像是狠狠地揪住了他心里的一角,以至于他在开车的时候,感觉终点很远,速度太慢,回来得太迟。   在十字路口等绿灯,他挠了挠头发,终于冷静下来。   她都说了是感冒。   不过是感冒而已。   自己慌里慌张的倒像发生了什么大事。   可当他赶到医院,看见她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的时候,感觉心上紧攥着自己的的那股力道,忽然就松了。   他有很多话想跟她说,迫不及待的,满心欢喜的,语无伦次的……   可是他可以对一个陌生的女孩说出自己的想法。   也可以临时抱佛脚地在前辈和同行面前即兴发挥。   真到了她面前,却发现有些字眼要是冒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怪异。   该拿她怎么办呢?唐颂搂着怀里的人,竟感到了陌生的无措。   。   点滴挂了很久,两个人从医院里出来时已经是凌晨两点。   雨停了,空气冷意十足却又难得清新。   甘棠因为睡了一觉,精神恢复了一些,舒坦地伸了个懒腰。   不常生病的人往往会高估自己的身体,算起来,甘棠上一次因病进医院还是在高中,因为隔天就是模拟考,母亲特意请了假陪她挂点滴。当时是白天,她一个高中生坐在输液大厅里被母亲喂饭,羞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吃了两口便要夺下筷子,母亲瞪了她一眼,像是责怪和警告,又有十足的劝慰和心疼。而刚才唐颂给她穿袜子的时候,她心里涌出来的是和那天一样的羞涩,以及羞涩背后被人照顾着的甜蜜。   这是生病时特有的权利,对于女孩和女人来说尤其珍贵。   她坐上唐颂的车,脑子里闪现的还是入睡前看到的那对夫妻:女人睡在她丈夫的怀里,一脸的满足和幸福。   再想到刚才,她忽然笑了。这是这笑里含着几分开心几分怅惘。   如果可以,她也希望唐颂抱着她能够再长久一点,而她也有充足的时间可以想象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   “安全带。”唐颂见她愣神,出声提醒。   她扣好,车子从停车场缓缓驶出。   凌晨,整座城市还没睁开眼睛,他们的车,好像是路上唯一的一辆。 ☆、好友览书   几天之后。泰国餐厅。   “所以,你特地找我出来,就只是说一声抱歉?”甘棠颇有些无语地看着诗咏。   “你最近工作这么忙,适当放松也是必要的嘛。”诗咏态度诚恳,把菜单交还给服务员,“再说,你生病我也没有照顾你,是我的疏忽。”   “就是场感冒。”   “别把感冒不当回事。”诗咏说,“你这人就是这样,只懂得关心别人却不会照顾自己,说得好听是善良,其实吧就是个笨蛋。”   “你是在夸我还是骂我。”   “你觉得呢?”   “…”   “对了,你知道我哥前几天去哪儿了吗?”   甘棠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诗咏的眼角一挑,“之前他无论去做什么都会跟我说,可是这次无缘无故消失几天,连短信也没有,我就奇怪,他有什么要紧事吗?”   “也许吧。”   “你不好奇吗?他在忙什么?”   “……不好奇。”   “我觉得他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想太多了。”   “你就那么相信他?”   甘棠无语:“你这是什么逻辑。”   “我是说,你和他住对门,就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你指哪方面?”   诗咏来了兴致,露出八卦的表情,却听甘棠一本正经地说:   “我每天早上按时出门,等电梯最多不超过两分钟。算上下班,我和他在一天之内遇到的可能时间不过只有四分钟。而我们的作息时间并不一样,所以连这四分钟也只是我的假设而已。”   她感冒没好干脆,喉咙还有些难受,于是下意识地又喝了口茶。   “所以,你们有可能好几天都见不了一次面?”   甘棠点头。以前是这样。但这几天他和她见面很频繁。就好像有什么……心灵感应一样,早上两个人同时开门,即使晚上加班会俩,也能在电梯口见到他。   “这样可不利于增进感情。”诗咏嘟囔道,“不过吧,想想还真是只有你能受得了他。”   “还有你。”   诗咏忽然笑了:“我和你可不一样。”   “废话。”甘棠嗔她,“你是他妹妹。”   诗咏听了没接话,反倒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拿出手机给某人发了条信息。   无奈甘棠低头吃得专心,没发现诗咏的反常。   嘉侑进来时,两个人刚好吃完。不用说,他肯定是从公司过来给诗咏结账的。   诗咏一个助理,总要让老板贴身伺候,还真是甜蜜的本末倒置。   于是三个人就在餐厅门口道别,诗咏对她的勤奋表示难以理解,但甘棠实在是手头事情多,所以打算回去加班。   看着嘉侑的车在夜色中驶远,甘棠吸了吸鼻子,穿过斑马线走到对面的街道。   这里离事务所并不远,刚刚接到诗咏的电话赶来餐厅时就没开车。   正是饭点,街上的人很多,三五成群说说笑笑,倒显得她一个人有些寂寥。   她走路很快。微微低头的同时步距很大,是从学生时代养成的习惯。只是在人流量大的街上,难免不太方便。   尽管刻意放慢了步子,但还是碰到了别人的手臂。   “不好意思。”她忙道歉。   结果对方却叫了一声:“棠妹?”   这两个字就像触到了记忆里的开关。她猛地抬头,眼前的男人顶着一头极其显眼的金发,而脸上的表情很是不可思议。   甘棠愣了几秒,随即想起来什么,又是激动又是惊喜:“王……王南叔?”   “真的是你?!”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话音未落,又都笑出了声。   算起来,两人上次见面还是在三年前。   甘棠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圣诞节。她从事务所赶到画室时已经将近十点。推开门进去,里面是出乎意料的热闹,她还没反应过来,就有人迎面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Merry Christmas!”男人的英文还带着口音,甘棠失笑,却也吃惊,“王南叔,你怎么来了?”   “说了多少遍,我姓王,草头王啦。”   “草头的那是黄。”甘棠纠正他。   “那我也不叫南叔。”   “是不叫南叔。”诗咏带着圣诞帽跑过来,学着他的口气,“我们都知道你叫览书,可是你自己叫自己南叔嘛。”   黄览书挠头憨笑,他说话的口音还是没变。   那时距离他们从二楼搬走已经大半年,甘棠随口问起他今天怎么回来了,他笑着,只说想她们和唐哥了,趁着有空就带他们过来看看。   甘棠说怎么不事先跟她打个招呼,他却说前两天碰见诗咏,是诗咏让他瞒着她。   甘棠这才发现画室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棵圣诞树,树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彩灯,树下则是大大小小十几个礼盒。而且那几张木桌上都放着食物和饮料,俨然是一场早就策划好的圣诞派对。   她看着穿着白色羽绒服,戴着圣诞帽站在桌旁,和几个朋友聊得热火朝天的诗咏,觉得自己额上有三根黑线。   要是她早点说,她也不会只准备了两份礼物。   比起她的呆愣,黄览书反倒自在很多,带着她去吃了几口点心。那几个朋友都是他团队里的成员,之前楼上楼下的虽然不太熟,但也时常打照面。   许久不见,大家聊得话题更多,画室里难得热闹一回,甘棠虽不太习惯,但也很高兴,节日的气氛轻松而欢愉。   只是没过多久,她就发现了不对劲,因为她没看见唐颂,   “唐哥在你来之前接了个电话,出去有一会儿了。”黄览书像是明白她在想什么,对她解释。   她听了稍稍放心,笑着说他还叫他唐哥。   黄览书又挠了挠头,这是他的标志性动作。最开始时,诗咏提醒过他这个动作不伦不类的,和那头金发嚣张的气质完全不符,黄览书问甘棠,甘棠也说奇奇怪怪的。   于是他不久之后就染成了黑发,这样一来,他那个带着憨气的笑容看上去就顺眼得多。   那天晚上他们聊了很久,后来互拆礼物时气氛更是欢乐,甘棠还记得她正好抽到了他准备的礼物,是一整瓶的星形糖果。   他的朋友起哄说这圣诞礼物也太老土,甘棠却真心欢喜。   派对结束时,她和诗咏送他们去路口打车。最后离别时,黄览书忽然俯身抱了抱她,和刚进门那个欢天喜地的拥抱不同,竟让甘棠觉得那一刻很是煽情。   因为他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再见。两个字清晰而郑重。   甘棠一时没反应过来,也回了句再见,他笑笑,很快地退后一步,松开了她。   甘棠看着他坐进计程车,还笑着跟他挥手道别。却不想之后两个人竟然断了联系,而真正的再见竟是三年之后。   所以说人与人的相识真的需要缘分,而这缘分大多数时候又极其脆弱。一旦没把握住,就很难让它再回头。   “你头发怎么又染回来了?”甘棠一出口就是疑问,毕竟这是和记忆里的他完全重合的一部分。   “你不觉得我更适合这个颜色吗?”他眼珠往上转了转,“多醒目。”   “还令人印象深刻。”   甘棠承认,自己也是因为这点才快速想起他的名字。   “我还记得以前唐哥老是叫我金毛。”   “你还不生气。”甘棠笑道。   “生什么气,实事求是地讲,金毛不比我的名字好记?”   甘棠欣赏他的豁达,他又说:“不过我还是喜欢你叫我南叔。”   “这两个字也挺好记的。”   “对了,唐哥和西永他们怎么样?”   他说的“西永”自然就是诗咏。以前诗咏一听他这阴阳怪气的叫法就气得不行,他就只好把责任归结到自己发音不标准,诗咏哪里听不出来他是故意的调侃,交涉多次无果之后,她哭笑不得,半推半就地妥协:“你还是叫我唐姐算了。”   只是现在听到,甘棠倍感亲切。   “诗咏她换了工作,在公司当行政助理,几个月前刚结了婚。”   “是吗,那下次见面我得好好恭喜她。”   甘棠笑了,下次见面真是个让人欣慰的词。   “你呢?之后去哪里了。”圣诞夜过后就没了消息,想联系也联系不上。   “物流公司失败了嘛,我们都只好另想办法。我爸爸送我去了泰国,接管他的生意,可是我不想干,呆了段时间就跑回来了。”   难怪,甘棠心想:“那现在呢?”   “我在这里开泰国餐厅啊。”他笑了,“就在刚刚那条街上,金棕榈。”   “真的?!我刚刚就从那里出来。”甘棠惊讶,想起诗咏跟她提的,“可是餐厅的老板不是泰国女人吗?”   “那是我女朋友啦。”他有点得意,“我和她一起开的。”   甘棠有点羡慕他,一来开餐厅是件需要花心思的事,她从餐厅的布置和菜品都能感觉到他的用心。二来是觉得他找到了自己喜欢做的事,也收获了爱情,替他高兴。   只是,她难免有点疑惑:“你不是最讨厌咖喱的吗?”   “你还记得?”   “当然。”以前诗咏一买咖喱鸡饭,就故意拿到楼梯拐角去吃,他每次闻到都会立刻下来,和诗咏打闹一番。   “在……在泰国待习惯了嘛。”   甘棠也不戳穿他,心想肯定是女朋友爱吃,他当然得迁就。   生活在人们身上刻下印记时总是不声不响,生怕泄露了什么秘密。但其实所有人都是对自己糊涂,而把别人的变化看得清清楚楚。   说话间,甘棠看着他的脸,比起以前稍微胖了点,笑起来的样子也好看,只不过那憨憨傻傻的劲头淡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成熟和自信。   正如他的南方口音也淡了不少,普通话说得更流利也更自然。   她想起唐颂之前叫他们几个年轻人。   不知道这次再见,他还会不会这样叫。   再说了几句,两人就到了事务所所在的大厦楼下。   “那你和唐哥还好吗?”黄览书忽然问她。   “还和以前一样。”甘棠这才发觉自己漏了他的问题,“他画画,我还在事务所。”   “那,他对你还好吗?”他换了个方式。   “好。”甘棠答得不假思索。   “唐哥好像成了大画家。”他露出释然的笑意,“早知道当初问他要几幅画了。”   “现在也可以。”   “现在可不行。“说着,他自然地摸了摸额头,”他舍得给,我也不好意思要。”   这个小动作让甘棠莫名地觉得亲切。好像又看到了几年前那个喜欢挠头的黄览书。   “对了,过几天我想回那里看看。”黄览书忽然说,“不知道你们方不方便。”   “当然方便。”   他像是在算日子:“那下个礼拜,圣诞节怎么样?可以聚一聚。”   甘棠惊诧,下周就圣诞节了吗?   考虑到自己的反应容易让他误会,她笑着点了点头,“好啊。” ☆、等一个契机   甘棠和黄览书的离别和重逢都是圣诞季,也算是个巧合。   但其实她并没有过圣诞的心思。一来工作实在繁忙,二来她也过了对节日充满幻想的年龄。   所有的节日都是因为有人陪伴才有意义,幸运的是,甘棠即使没有爱人,但还有朋友:这当然不单单是指诗咏,还有唐颂,更何况今年还会加上嘉侑和黄览书他们。   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多准备几份礼物。诗咏和唐颂的不比花心思,每年都是围巾,至于嘉侑,可以旁敲侧击地问问诗咏,而黄览书……他可能带着女朋友过来,所以应该准备情侣款式的礼物。   一阵门铃打断了她的思路。   她放下茶杯,从沙发上起身,这个点找她的只能是唐颂。   自从上次感冒近医院,这几天他们常见面,她努力劝说自己要习惯这样频繁的接触。撇开那些莫名其妙的情愫不谈,唐颂于她而言是尽心的兄长和难得的好友。而这或许比男女之间的情爱更难得。   “这么晚了,找我有事?”她开门见山地问。   “你今天回来得挺晚。”   “加班。”她言简意赅。   “你不打算让我进去?”   “哦。”甘棠松开门把,错开身子给他让了道。心里却想,难不成他这大晚上还有重要的事。   她转身给他倒了杯水,他却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我说几句就走。”   甘棠随意地把杯子往茶几上一放,意思是你爱喝不喝。   “你喜欢站着?”   她只好走过去坐到他旁边。   一坐下,气氛就有点微妙,像是触到了什么开关,两个人谁也动弹不得。   几秒后,甘棠觉得有些局促,刚想开口问他究竟有什么事,就听他干咳了两下:“你月底有空吗?”   “?”   “我母亲结婚。如果可以,希望你能参加她的婚礼。”   “三十一号?”   “三十号。”   甘棠一时没反应过来:“可诗咏没跟我提过啊。”   “我告诉你不也一样?”   “……”   话是这样说,只是她知道他和他母亲的关系并不是很好。要是诗咏告知她,她肯定替阿姨开心,可是现在,她摸不准他是赞成还是不赞成,也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反应。   半晌,她小心翼翼地问了他一句:“那……你去吗?”   “去。”   “那我也去。”她立马答道。   “如果我不去呢?”   “啊?”她没料到他还会反悔,一时语塞,却没注意到他略带探究的眼神。像是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才开口:“那……我就把礼金给诗咏,让她帮我带给阿姨。”   唐颂没说话。   “难道诗咏也不参加吗?”他的反应让她疑惑了,“不会吧,诗咏不是已经和阿姨和好了吗?结婚这事这么重要,她……”   “去。”他打断她,“我们都去。”   “那就好。”甘棠松了口气,以为自己又会错意,“你今天说话怎么奇奇怪怪的。”   “有吗?”   “有。”   “……”   “怎么了你?”她更摸不着头脑了。   “没事。”他忽然换了一种类似于温柔的语气,“你早点休息,我先回去了。”   甘棠于是伸手去收拾他面前的水杯,谁知直起身子时唐颂也刚好站起来,她的后脑勺就撞到了他的下巴。   “啊……!”她痛得闷哼,差点手抖得把水洒了。   “没事吧你?”   她摇了摇头,去摸自己的后脑勺,想起刚刚那一下怕他也是撞得不轻,就抬头看他的表情。   “你怎么样?疼不疼?”说着就碰上了他的下巴。   “不疼。”   “你下巴怎么这么硬,”她眼泪都快飙出来了,“我都疼死了你会不疼?”   “我说了不疼。”他握住她那只因为慌张而乱摸的手。   手腕上传来的温度很是陌生,甘棠一手被他抓着,另一只手握着水杯,疼痛带来的应激反应,让她眼睛前面雾蒙蒙的,她想擦也擦不了。   她把手往回缩了缩。男人的力道却没减轻。   “喂,你松手啊。”   他还是没动。   甘棠觉得疑惑的同时更是气恼,只是没等她再次开口,就感觉男人的指腹抚过她的脸,她眼皮一抖,泪水就掉了下来。   他很准确地擦去那一滴泪。   她觉得全身的神经都紧绷了。   她愣愣地看着他渐渐凑近的脸,觉得心脏就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而他只不过是端详了她一会儿,然后接过她手里的瓷杯的同时,松开了她的手腕。   “你自己再揉揉,我先回去了。”   唐颂说完就朝门口走去,这也让甘棠的理智回笼。她是疯了吗?为什么会觉得那一刻,唐颂是想要吻她?   。   唐颂回到自己的屋子,先回浴室冲了个澡。   这两天他一直在忙画室的事。   政府的拆迁工程明年开春就要开始,画室保不住是事实。他没什么悲春伤秋的心思,现实的打算,就是重新找个地方租。   他没去找中介,只是自己开车在城市里转。这让他想起几年前找画室的情景:当时他也是转了很久没着落,某天中午正好转到居民区附近,下车去小馆子里吃了一碗面,却正好听到房屋出租的消息。他起了兴致,跟着那好心人进了小区,只一眼定下了那幢矮楼。   后来接洽时遇到了黄览书的物流团队,负责人借机抬价,他二话不说就同意了。不为什么,就为一楼的两扇大窗户,和窗户外面那几棵满目金黄的银杏树。   但这次他的运气显然没有好转,以至于几天下来依旧一无所获。不过他也释然,找个称心的地址哪有那么容易。诗咏老是说他不愿意将就,他也承认。这毛病不大不小,但对人对事都麻烦。   上次陶斯淼离开后,她又联系过他几次,他碍着她那天说的话,觉得她应该放下了,不接不合适,结果接了又听她带着哭腔地说着以前的事,他知道她是喝了酒,不挂断也不回应,只是当她一遍遍地问他,如果不爱了,为什么四年来没有开始新的感情,他忽然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好像从来没深想过爱是什么。   以前陶斯淼喜欢他说爱这个字,他一开口,她姣好的面容上总是带着羞涩和满足。他肯定,那不是伪装出来的。所以,他承认自己也爱过。   可是如果爱到了最后是互相伤害,他不需要这样的爱。   这两年他一站成名,风头正劲,因为不想错过机会,所以他把生活的重心都放在了事业上。其他的事则全部往后排。可是当他意识到身边的好友都陆续恋爱成家,连诗咏都当了别人的新娘,他也会想,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一个人的时候,也会觉得自己挺傻的,忙忙碌碌到头来发现连忙的原因都找不到。而当他意识到身边还有一个人跟他一样傻时,这种挫败感竟然有了一种被抚慰的感觉。   所以他把甘棠当成自己的盟友。   或许是两个人有着共同点,所以很多接触在不经意间就深入了。再加上几年前诗咏因为工作的原因住进公司宿舍,甘棠因为原先的房子租金上涨而不得不搬家,他就帮着把对面的屋子租下来,两个人就成了对门,算一算,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和甘棠见面的时间甚至比和诗咏的都多。   于是,渐渐地,他们的习惯就融入了彼此的生活。   就像她知道他喜欢吃面而不是米饭,喜欢清淡而不吃酸辣。   知道他只画风景而从来不画人物。   她帮他打理画室,有时比诗咏做得更多,连画廊老板都有她的联系方式。   她有他的房门钥匙,就算从来没用过,他在外地也觉得心安,仿佛这样是有人专门为他守着他的家一样。   他何其有幸,拥有这样一份珍贵的友谊。然而他又何其愚钝,这怎么可能是友谊。   他似乎从来没有感激过她,仿佛她对自己的好都是理所应当。也是想到这里,他才找到了陶斯淼那个问题的答案。   他不是因为还爱着她才始终单身一个人。而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另一个傻丫头对他无私的好,便再也无法接受另外的人。   甘棠对他不是妹妹对哥哥的好,不是朋友对朋友的好,是女人对男人的好。   如果他排斥,他一定会察觉,可是他珍惜,所以沉沦太深,只有在外来的刺激之后,才会回头慢慢想,慢慢捋清两个人之间的关系。   而这一捋,连他自己也觉得吃惊:原来他对她的感情,也不仅仅是哥哥对妹妹的守护,朋友对朋友的支撑,更多的是男人对女人的在意。   就像他记得她的生日,却不敢给她送礼物,幼稚而可笑地想着或许送礼物的朋友太多,而她会记得不送礼物的只有他一个。   走廊上的那回,他明明知道她是在装醉,心想着逗一逗她,却没想到认真的反而是自己。   至于那碗馄饨,明知道是她是因为陶斯淼的来电而想出来的恶作剧,却还是硬着头皮吃完了,就想让她出出气。   而住在他家的那晚,他看着由于睡衣太过宽大而无所适从的她,竟然觉得家里多个女人的感觉其实也不错……   这些念头一旦冒出来,便没了缩回去的可能。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这个念头是什么,陶斯淼就回来了。   就像一颗石子忽然落入湖心,搅乱了他的思绪和所有的打算。   但那天晚上,令他出乎意料的是,当她在他面前鼓着腮帮子吃辣酱拌饭的时候,当她因为吃了酸橘子而对自己怒目而视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不是烦躁,而是欣慰,是她的表情和语气让他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她总是在他的关键时候出现,用她特有的方式把自己拉回到正常轨道。   之后的几天,因为青年油画大奖赛,他花了几天时间去外地调整,结果意外地遇到了那个女孩,被她一语道破自己的心动。或许是连老天爷也对他的迟钝看不下去了吧,于是派了一个人来点醒他。而当他结束所有行程匆忙赶回来,却没想到再见她是在医院。   她从来不轻易在自己面前表现出软弱,但当她因为生病而流露出可怜巴巴的样子,他才明白,她一旦软弱起来,自己根本招架不住。   把她搂在怀里时,他的对面就是一对夫妻,看得出来,他们感情很好。那一瞬间,她觉得怀里的女人,也是他的珍宝。   唐颂想着这一切,心口微暖。   入睡之前,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方才两个人撞到时,她明明疼得厉害却还担心自己的神情。她的手因为着急而碰到他下巴的那一刻,他忽然很想把她揽进怀里,深深地吻她。   当然,最后他还是克制住了。   她胆子很小,他怕吓坏她。   他和她,都需要一个契机。 ☆、说出心事   几天后,这座城市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又碰上圣诞节前夕,雪花映着霓虹,使得街上的寒意消散不少,反倒显出节日的热闹和浪漫来。   甘棠收了伞,拍拍额前和肩上的残雪,走进商场附近的奶茶店。   找了个空位坐下,她摘下手套搓了搓手,然后点了杯热奶茶。   诗咏约她出来逛街,几分钟前又说要迟到二十分钟,外面风大雪大,她干脆来这避一避,然后暖暖身子。   座位旁边是落地窗,行人撑着伞匆匆而过,单身的,成对的,三两成群的都有。马路对面就是商场入口,巨幅宣传栏和LED电子屏相互呼应,灯光璀璨满目繁华。   热奶茶很快被送了上来,甜腻的味道抚慰味蕾,也让人心情愉悦。漫天的雪在窗外自顾自地下,她在这片小天地里悠哉悠哉地等待。   难得有这样放松惬意的时候。   没过半分钟,她忽然被电子屏吸引住了目光。一张睡莲图做底,几个大字干练而清爽:“时光印记”莫奈巡回展。   地点就在附近的印象城。   她心头微微一动。这巡回展她之前听说过,是用全息投影等科技将莫奈的经典作品动态展示,营造出让人身临其境的感官效果。当时就有消息说新一轮巡回展的末站就在这座城市,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落地。而根据媒体的报道,前几场在其他城市的展出效果很是轰动。   这不难理解。现代科技和传统艺术完美结合的噱头本身就很吸引人,再加上商业化的包装运作,很容易就能掀起观展的热潮。就连甘棠这种对艺术一窍不通的人,也会为了莫奈这个名字而萌发购票的念头。   从众心理一泛滥,弄得大家不去看一眼就像吃亏了一样。   甘棠收回视线,喝了一口奶茶,想着反正两个月的展期,等空闲下来就去瞧瞧,但转念一想,诗咏向来不喜欢,自然不会陪她去,而唐颂……先不说他会不会对这样的画展感兴趣,光是想到和他两个人单独相处,她自己先乱了阵脚。   手机震动,是诗咏。她和嘉侑已经到了,甘棠忙结了账,出了奶茶店。   两个女人都喜欢逛街,但又不同意在这件事上浪费太多的时间。他们直奔主题,去了商场三楼的服装区。诗咏的母亲结婚,今天的主要任务就是选礼服。   女士优先,诗咏和甘棠先选。张嘉侑对自己老婆的购买习惯心知肚明,既不能百无聊赖地在旁边玩手机,也不能装哑巴装瞎或是说哪件都可以。诗咏一件件换,他只好一遍遍看。   导购员嘴甜,夸先生眼光真好,嘉侑无奈地笑着应了一句,说他的意见仅供参考。   诗咏第四次从换装间里出来时,身上是条粉色的过膝长裙,衬得她肤色雪白,形容俏丽。   “怎么样?”诗咏笑着问。   “好。”   “好。”   甘棠和嘉侑异口同声地答。   “哪里好。”   甘棠自动避开,嘉侑不急不缓地接招:“显得年轻,可爱,漂亮。”   “真的?”   嘉侑诚恳点头:“真的。”   诗咏一乐,又在镜子前面转了几圈,脸上的表情也挺满意。   “当马屁精的感觉怎么样?”甘棠笑着问他。   “爽啊。”   诗咏回头瞪了他一眼。   甘棠笑得更厉害,嘉侑又瞪了她一眼。   甘棠只好憋住,这两人,还真是越来越有夫妻相了。   诗咏定了两条,一粉一蓝。甘棠穿习惯了冷色调,本来看中了条小黑裙,颜色又不适合婚礼的场合。诗咏给她挑了件米色的抹胸裙,她试了试尺寸正好,只是胸口有些露。诗咏见她磨磨蹭蹭赖在换衣间里,心里了然,给她选了件短外套递进去。   甘棠出来时,导购小姐连说几句好看。   诗咏拿出手机给她拍了张照片,羞得她忙背过身去:“唐诗咏!”   “怎么,人人皆有爱美之心,这么惊艳的画面自然要留存下来了。”   甘棠最不喜拍照,被她这一胡搅蛮缠又想不出反驳的话,只朝镜子里看了几眼,觉得还不错,也就定了下来。   两个女人花了不到一个小时就置办好了行头,于是又逛到了男装区。   张嘉侑个头高,身材又标准,衣服很好买。诗咏给他挑了两件大衣,他刚套了半边袖子,就有电话进来,诗咏便帮他换手,然后帮他把纽扣扣上,简单地拍了两下。   嘉侑没说两句就挂了,诗咏抓住他的袖口摸了摸,又抻了抻。   “您好,我们的镜子在这边。”导购小姐专业地提醒。   “不用。”嘉侑冲她笑笑。   “就这件吧。”诗咏眼睛一弯,对眼前这桩镜子里的本像很满意,“我觉得挺合适的。”   甘棠站在一旁,和导购小姐相视一笑。   走出商场时,甘棠除了自己的衣服,还给唐颂带了一件。诗咏看中两个颜色,难以决定,问起甘棠,甘棠想着他喜欢藏青,便帮着提了意见。   外面的雪还在下,路上人多车多,所以地面依旧是湿漉漉的,而商店的招牌和路灯上已经积起了雪层,不薄不厚,像长条的缎带和棉絮帽。   今天是平安夜,因为明天晚上还要在画室见面,于是道别得很爽快。甘棠拎着购物袋去到地下停车场,打开车门刚要坐进去,却听见有人叫了她一声。   疑惑地回头,是一个笑意嫣然的女人。   在不算明亮的光线下,那一头棕色的波浪卷发,依旧美得惊心动魄。   “是我。”陶斯淼穿着红色的大衣,走过来的时候鞋跟响得活泼,“这么巧,你也来这边吃饭?”   “买东西。”甘棠接话,视线却落到那两个男人身上,一个陌生,一个熟悉。   “主任。”甘棠也不知怎么,下意识地就叫了出声。那陌生男人和陶斯淼都愣了一愣。   “怎么,你们都认识?”陌生男人笑着走过来。   “这是我在国内的朋友,甘棠。”陶斯淼说,“这是我……未婚夫,肖子航。”   这回轮到甘棠愣了。   “你好,很高兴认识你。”肖子航伸出手,甘棠跟他简单一握,思绪却停留在未婚夫三个字上。她看了一眼陶斯淼,发现她的脸上也闪过一丝不自然。   甘棠觉得古怪,但这种古怪很快就消失了,因为那肖子航客套了几句之后就带着陶斯淼离开,而王磊却坐上了她的副驾驶座。   理由是他今天没开车,方便的话送他一程。   甘棠自然答应,出了商业区,开到主干道,才和王磊聊起天来。“主任,我记得你有个同学要结婚,不会是这个……”   “就是他,肖子航。”他搓了搓后颈,“怎么了,听说过?”   “没有。”   王磊似是嗤笑了一声:“你知道你业绩为什么一直上不去吗?”   “?”   “就你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态度,呵,谈业务根本指望不上你。”   甘棠把另一只手也放到方向盘上:“主任,你今天喝酒了吧?”   “喝了点。但没醉。”王磊说,“不然也认不出来你。再说,还得谢谢你送我回家。”   “你帮我一回,我也帮你一回。”   “就一回?”   “不止不止。”甘棠忙说,“你帮我多了呢,我这不过九牛一毛。”   王磊开了点窗缝,没再说话。   甘棠却有好多疑问绕在心头,没过多久,又忍不住问:“你和你同学很熟吗?”   “这个问题你上次已经问过了。”   “和他未婚妻呢?”   “算是朋友。”王磊闭着眼睛,“她前段时间回国。拖到今天晚上才一起吃了顿饭。”   甘棠又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却听他说:“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八卦。”   甘棠心想自己真是病急乱投医,又听他冒出一句:“难得啊,听你问些与公事无关的。”   “又不是上班时间。”甘棠不打算再问,却意识到从选画开始,两个人的关系就变得亲近不少,她调整了语气,“再说了,看见主任喝醉一回也挺难得。”   “没醉。”他答得很快。   甘棠轻轻一笑,专注开着车,不一会儿就到了王磊的小区门口。   解安全带的时候,王磊动作不太利索,甘棠想着大约是酒的后劲上来了,就倾身帮他,结果被他抓住了手腕:“不用,我自己来。”   甘棠手冷,他的手心烫,她往回缩了缩,王磊就松开她,说句谢了,打开车门下去。   外面的雪还在下,甘棠看着他的背影,脑袋一热,冲着他喊了句:“主任,平安夜快乐。”   王磊回头:“同乐。”   甘棠被他这两个字逗笑了。   头一次,她发现他一个人的背影那么孤独,可是当他开口说话,这份孤独感就不见了。   甘棠掉头离开,没注意后视镜里的男人回了两次头。   甘棠回到嘉苑时已经九点了。   但她没想到在小区门口能看见唐颂。他穿了件棉袄,撑了把黑伞,像是从水果店里出来,手里还拎着白色的塑料袋。   她先开进去把车停到车位上,不出半分钟,唐颂就跟了上来。她下车,拎出从商场带回来购物袋,叫了他一声。   “今天这么早?”   甘棠一手拿着伞,却躲到他的伞下:“平安夜有特殊待遇。”   唐颂的伞往她这边倾了倾。   两个人没走几步就进了公寓楼,等电梯时,甘棠低头看了眼塑料袋:“你大晚上的买苹果?”   “老板送的。”   甘棠想起了那两个酸得掉牙的橘子。   电梯门开了,有几个住户走出来,上去时却只有他们两个。甘棠按了数字键,看着门缝慢慢变小,她总是习惯性地想着电影里常见的桥段,好像下一秒就会有人匆匆忙忙地伸出手拦住即将关上的电梯门,然后笑着说声不好意思,但实际上,她很少有机会碰到这样赶时间的人。   “给你吧。”唐颂把一袋子苹果递给她,“平安夜快乐。”   “可我不吃苹果。”   “试试切块,或者榨汁。”他提出建议,“其实吃苹果碰到虫子的几率很小。”   “你是不是还要说有虫子的苹果还是绿色有机食品?”   “这样理解也行。”   “……”   甘棠其实没有克服心理障碍,但或许是今晚受了点刺激,就接过了苹果。   “这是你做出改变的第一步,值得祝贺。”   “你怎么知道改变一定就是好事?”她回呛道。   电梯到了。两个人往相反的方向迈出步子。甘棠想到什么,转身把购物袋递给他:“这是诗咏给你买的衣服。”   他单手接过。   “你看都不看啊?”   他低头,象征似的瞄了一眼。   “……”   “对了,你喜欢藏青色还是深棕色?”   “有区别吗?”   “就你这样的人能画画吗?”甘棠摘下围巾,“还是说,你的眼睛是只能看颜料。”   “……深棕吧。”他只好说。   “为什么?”   他答不出来。因为她说得很对,他只对画布上的色彩有感觉,对衣服则不太讲究。而他现在只不过下意识觉得深棕和米色比较搭配。   至于为什么会想到米色……   “想个原因不需要这么久吧。”甘棠有些挫败,心口又堵住了。   她知道他有藏青色的毛衫,有藏青色的睡衣,却忘了他最可能喜欢的就是深棕,而这种普遍却又挑人的颜色,她不久前刚在商场的车库里见过。   他不是不敏感,而是恰恰因为敏感,所以很是执着。   唐颂这次打开袋子看了一眼,见她反应奇怪,只好说:“其实都可以。”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都可以是什么意思。”她没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变化,“不用勉强自己。”   “你怎么了?”   “我还是帮你拿去换了吧。”   “不用。”   她伸手去拿他的购物袋,他却没松手。   “甘棠。”   “真的没什么。”   他忽然俯身去瞧她的脸色,没等她躲开,他已经看出了不对劲。   “到底怎么了?”   “……”   许是觉得这样的僵持并没什么意义,她终于抬起头来:“唐颂,陶斯淼要结婚了你知道吗?”   “……”   “上次她来找你,我其实碰见她了。”她吸了口气,“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瞒着你。   “你没跟我提,我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以为这样,我们的关系就不会变。可是我一直在装傻,也在自欺欺人,因为我不希望你和她……”   她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让唐颂意外之余有些无措。他甚至没心思去听她在讲些什么。   “喂……”   “可是,我今天碰见她和她的未婚夫了。”她没理他,自顾自地说下去,“要是她不解释,我真的看不出他们的关系。因为……她的语气和表情告诉我,她并没有很幸福……。”   “你到底要说什么?”   她做了几个深呼吸,像是要平复自己的情绪。而后,她直直对上他的眼睛:“唐颂,你其实从来没有怪过她吧。”   “……”   “她那天来找你,就表示她心里还有你,那你呢,你是不是也还爱着她?”   ……   她眸子里的光黯淡下去:“我就知道。” ☆、当年误会   甘棠是真的没想到自己会直接问了出来。   这个藏在心里很久的问题,被她这样不合时宜地放到明面上,得到的果然是意料之内的答案。   按照唐颂的性格,沉默就是默认。   她没敢抬头,直接回了自己的屋子。女人的直觉有时很准,至少在停车场看到陶斯淼的那一眼,她就觉得不对劲。   但她已经不是几年前那个甘棠了。   她记得陶斯淼走的那年,唐颂的状态变差了许多。除去最开始一段时间的极度消沉之外,他习惯性地吸烟,酗酒,像是不堪重负,却又无处发泄。   那段时间连诗咏不敢招惹他,她也只好做起了鸵鸟。可是两个人聊天时,又会不可避免地就提及唐颂,诗咏叹气说她哥做什么事情都顺风顺水,没想到在感情上栽了跟头,语气不像是幸灾乐祸,也没有打抱不平的意思。甘棠问有什么办法能够帮到他,诗咏倒笑了,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这种事情外人都是越帮越忙。   甘棠知道自己经验不足,也没什么劝慰人的本领,纵使不太甘心,也只好作罢。只是一想到有关男人颓废的场景,如果真像小说里写得那样,一地的烟头加上东倒西歪的酒瓶,心里就一阵恶寒。   她不喜欢这样的唐颂。   所以那年圣诞,诗咏照例约她去画室时,她做好了心理准备,想着如果画室里也是一片狼藉,即使被他讨厌,自己也要好好提醒他几句。但出乎意料的是,那天唐颂不在。   而画室依旧是原来的样子,甚至比之前还要空旷整洁。   她和诗咏都心头一松,以为他是难得出去散散心,但直到她们把所有的彩灯都挂好,唐颂也没回来。诗咏给他打了电话,却没想到是关机。   两个人面面相觑,隔了半小时又打,结果还是一样。诗咏比甘棠更清楚,因为父母不在身边,她这个哥哥为了保证能够让自己随时找到他,一般不会关机,就算要去外地,也会提前跟她报备几句。   诗咏开始埋怨自己这两天没有好好顾及他的情绪,为了给他惊喜也没提前联系他。甘棠对诗咏如梦初醒般的反应很是不解,但见她脸上满是焦灼,却也感到了不安。   于是他们出去找他。附近的小区,商铺,和她们常去的街边的大排档,找了几圈却依旧没看到唐颂的身影。   诗咏忽然冒出一句:“我哥不会去找她了吧。”   甘棠立刻反驳说不会,尽管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肯定。   那天晚上,她们在画室等了两个小时,唐颂还是没有回来。诗咏难得地给父母都打了电话,得到的却是同样的答案。她有些失望地说:“他哪都没去,我哥从来没让人操心过。”   决定去更远的地方找,是甘棠提出来的。她们都清楚唐颂反常的原因,虽然不相信唐颂会如此感性,但从职业的角度看,他怎么可能不感性。   为了提高效率,她们俩分头行动,诗咏联系了唐颂的朋友,然后打车去他经常去的画廊,甘棠则去了学校,剧院,以及他带她去过或是提起过想地方。   圣诞夜的气氛蔓延在城市的各个角落,甘棠坐在出租车里,却感到一阵阵的怅惘。她从来不知道这座城市这么大,大得令人心慌。生活从来不是影视剧,在这样人人都走上街头欢庆圣诞的时刻,在车流人海里找到一个手机故意关机的男人,谈何容易。   诗咏打来的电话一次比一次急,从最初的抱怨到后来的气急败坏,听得甘棠心里沉闷。她只能转换角色去安慰,越安慰越觉得自己站到了唐颂的阵营。   她既担心又气愤地想,不需要别人操心的人一旦变得不负责任,实在是令人伤脑筋。   临近午夜的时候,她去了烟亭山。山顶风很大,仍有几对的情侣相拥而立,她之前听陶斯淼提起过他们的故事,以为唐颂也不能免俗,会来这样的定情之地来转一转。但她没过几分钟就索然无味地下了山。这样的场面她都觉得尴尬,唐颂自然也不会来这找刺激。   诗咏再打电话过来时,已经凌晨两点。她的声音里有藏不住的困意。她赌气地说再也不管他了,向甘棠道歉,让她回去休息。   甘棠嘴上应了,却还是忍不住继续。   漆黑的圣诞夜,她第一次漫无目的地,在这座城市里瞎转,明明知道遇到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还是不想回去。   她甚至开始算从国内飞到日本的航程需要多少时间,说不清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在自欺欺人。   身上的现金都花光的时候,天正好破晓,也正好开到江边,她一夜未睡,哈欠打得累了,头脑也开始发痛,她让司机把她放下,决定下车走走。   江心的公园没有宵禁,她走上浮桥,觉得公园里的树和自己一样睁不开眼睛。晨练的时间还没到,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她脑子里全是唐颂,她忽然很怕,和他手机一直关机相比,她宁愿他真的上了飞机,去找那个离他而去的人。   她攥着手机,脚步沉重,沿着江边湿地的小路慢慢悠悠地走。她走到衰败的芦苇地,有点想哭,又不明白为什么要哭。   而当她看见远处长椅上的那抹身影时,竟然紧张地忘记了呼吸。   直到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而后飞奔过去看清楚那张熟悉的脸时,她觉得双脚都不是自己的了。她不自知地伸手碰上他的额头,眉眼,然后拍了拍他的脸。   “唐颂。”她一开口,声音软得不成样子。   “唐颂,醒醒。”察觉到他的脸比自己的指尖还凉,她倾身,一用力把他扶了起来。   他很快睁开眼睛,目光朦胧却异乎寻常地温柔,像是被扰了清梦的孩子。   甘棠嘴里呼出的雾气与他的相触在一起,她心尖一颤,竟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欣喜充盈了全身。但没等他完全清醒,又有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恼火冒出来——他怎么可以为了一个伤害过他的人伤害自己。   眼眶忽然热了,她赶忙掩饰过去,然后给诗咏打了个电话。她甚至没敢再多看他一眼,总觉得自己这种行为幼稚得可怕。   于是她罕见地跟他发了火,直接无视他走开了。她还记得那天江面宽阔低平,没走几步,竟有细雪簌簌地落下来。   圣诞夜的雪都迟到了,她边抹眼泪边想。   那天,诗咏请了半天假,专门过来找唐颂兴师问罪。他的解释是出去逛逛,碰巧手机没电了。这答案太牵强,也漏洞百出,比如说去哪里逛不好非得去那么远的公园,手机没电又为什么不直接回来。唐颂被诗咏的咄咄逼人搅得哑口无言,最后,还是诗咏见他又打喷嚏又流鼻涕,没了刨根问底的兴致,忿忿地埋怨道这就是走深情路线的代价。   唐颂一脸无奈,对妹妹的脾气照单全收。全程甘棠都没有插嘴,等他们的谈话结束,她默默地出门给他买了盒感冒药。   记忆这东西有时候就是随性地取舍去留,所以即使甘棠没有刻意去记这件小事,它还是会在某个时刻跳脱出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感。   再是后来的后来,当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喜欢上唐颂时,她竟然很难想起具体的对他动心的时间,只是隐约觉得应该是比那个冬天的早晨更早。   因为找到他的那一刻,她突然确定——确定自己是在嫉妒,也在心疼,而这两种通常是一个女人喜欢一个男人的正常情绪。   当时陶斯淼只走了几个月,她为自己这种趁虚而入的心态感到羞耻。说实话,陶斯淼和她的关系不错,如果她当时没有把唐颂的求婚仪式变成一场闹剧,或许甘棠就不会清晰地察觉自己的念头,而会和诗咏一样衷心地祝他们幸福。   但是生活不是录像带,再没倒回重演的可能。甘棠最后还是做了小人,一面藏着自己的爱慕不敢多说,一面又装聋作哑,整天在唐颂面前晃悠,甚至有时会期待着男女之间的偶尔的暧昧。   一晃几年过去了。唐颂再也不是那个出拿画笔的青涩画手,她也不再是因为成功转正而兴奋到半夜的职场菜鸟。但说到底,唐颂还是沉默无趣的性格,还是很长情,而她还是那个矛盾着的甘棠,一如既往地不争气。   她很少在唐颂面前闹别扭,可这次她实在没忍住。因为只要跟陶斯淼搭上边,她都无能为力。   她理解唐颂沉默的原因,但她不想再装作什么都不在意。所以即使第二天就是圣诞,她也不打算主动向唐颂求和。   尽管她明白,唐颂一定会觉得她别扭得莫名其妙。   为了过圣诞,所有人白天的工作热情都格外高涨。临近下班时间,同事们已经开始讨论晚上的安排。按理来说甘棠本应和他们一样期待,只是一想到等会儿又要见到唐颂,而自己这股别扭劲还没消,倒是宁愿时间过得慢一些。   今天早上出门时两个人刚好撞见,他站在电梯口,脸上是那副和平时无异的寡淡的神情,甘棠心想,她烦恼了半夜的事,他终究是没放在心上的。   无言几秒,电梯到了。唐颂自然进去,她却反常地站在原地。他疑惑地打量她一眼,而她语气不善:“我等下一趟。”   他微愣,然后什么也没说,松开按钮,由着电梯门缓缓合上。   甘棠别过眼。其实哪怕他再等她两秒,她也不会幼稚地赌气不走,但是唐颂总是那样,完全由着她,从来不干涉她的决定。甘棠有时安慰自己说他向来木讷,所以才察觉不到她情绪的变化,但她又很快否定这个答案,因为她不是没见过他哄人的样子。有一次陶斯淼举行个人音乐会,她和诗咏都赶去捧场,而他却因为筹备画室迟到了,事后又是送花又是道歉,陪她看了几场电影才让对方消气。有一回聚餐吃火锅,陶斯淼嫌弃太油,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他便提前带她离开。而等她和诗咏从火锅店里出来,没到画室,就看见一男一女站在路灯下,女人圈着男人的脖子,微仰着头,而男人搂住她的腰,低头在她唇上一啄,隔两秒,又是一啄,而后女人踮起脚,将蜻蜓点水转换为绵长无比的深吻。   诗咏连说了几声哇塞,忙拉着她隐蔽起来,再拿出手机拍照,还笑说以后可以用来敲她哥几顿饭。甘棠那时却在想自己的视力真好,不然怎么隔着这么老远,却能把唐颂脸上的宠溺和欢喜看得清清楚楚。   她忙不迭地收回思绪,觉得自己的行为很是矫情。两相对比,谁无足轻重,谁不自量力,都明明白白。   只不过自取其辱罢了。 ☆、契机来了   距离下班时间过去半小时,诗咏已经给甘棠打了三个电话,等到处理完最后一份文件,她终于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   驱车从地下停车场出来时,天色已经变暗。虽然昨晚下了一整夜的雪,但今天白天一半大雨一半阳光,所以马路上已经难见积雪,只有未晒干的湿痕。   她驾车驶过一条条街道,无论是广告牌还是林立的商铺,都洋溢着浓厚的节日气氛。车里的广播在放陈奕迅的歌,女主持人的嗓音在舒缓的旋律配合下,更加温柔动听。   又是一年圣诞。   因为是晚高峰,所以一堵再堵地赶到画室时,天已经黑透。她把提前准备好的礼物拎在手上,推门进去时,里头已经聊开了。   “棠妹!”黄览书看样子是早已经赶到,笑着过来打招呼,他后头还跟着一个身量高挑的美女,想来就是他的女朋友。   黄览书介绍得很简单,说她中文名叫黄梁。因为是初次见面,大家打了招呼,寒暄几句就算熟络。   诗咏走过来兴致勃勃地给他们分圣诞帽,黄梁和甘棠戴着正合适,黄览书却因为他的金发不得不放弃。   “你这头发到哪都鹤立鸡群。”   黄览书说:“这不正合我意吗?”   诗咏拉她一把:“对了,我哥去接朋友了,今天晚上会热闹些。”   “好啊。”   “到时候你可别介意。”   甘棠本来想说她介意什么,但是当他们真的出现时,她才觉得有时诗咏比她更了解自己。   她天性不爱凑热闹,工作了几年,有时不得不参与些应酬,逢场作戏般也就过去了,但是圣诞节毕竟是个特殊的日子,她这些年跟朋友过惯了,自从那次和黄览书他们凑伴之外,这两年都是她,诗咏和唐颂三个人。简单喝点小酒,聊几句,再互送礼物,睡着醒来也就是第二天早上。   可是今天晚上来的人数之多,已经让她感到不自在。   她从来不知道唐颂还有这么多她不认识的朋友,男男女女笑意盈盈,竟让画室显得比平时要拥挤许多。   “放心,他们很快就走的。”诗咏说,然后拉着她的胳膊,“别跟木头似的站着啊,最起码也得打声招呼。”   这自然是合情合理的,于是甘棠跟着诗咏迎上去,才知道他们是青年大奖赛的组委会,过来办获奖作品的巡回展,知道唐颂在,就过来他的画室看看。   黄览书倒是很从容,带着黄梁一个个打招呼,甘棠脸上带笑,不知如何开口,就听其中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说:“你是诗咏姐姐吧?”   “哦,我不是。”她否认,却看见诗咏带着人去那边看画了,后头跟着嘉侑,聊得不亦乐乎。   “那你一定是甘棠姐姐了。”   她心存疑惑,不甚礼貌地打量了她一会儿,点了点头。   女孩皮肤不算很白,但小脸素净,带着学生气,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她自然地跟甘棠聊起天来,甘棠并没感到突兀,甚至在她拿起桌边那对杯子的时候,甘棠也只是把视线放在她那双小手上,她的手指很好看,细长有力,甘棠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在短短几秒内发现陌生人手上的薄茧。   “这马克杯上的卡通图案好可爱啊。”   甘棠说:“从专业的角度来看,也觉得不错?”她想起唐颂之前嫌弃的眼神。   “当然啊。”她说,“相信设计这个杯子的人肯定心情很好吧。”她指着杯身上的两个红点,“这样的颜色反差如此明显,设计者可以说是司马昭之心啊。”   “真佩服你。”甘棠说。隔行如隔山,她买这杯子时哪里看得出这么多名堂。   “没有啦。”她笑笑,“只是没想到唐颂老师也有这么童心未泯的时候。”   “唐颂老师?”   “哦,不能叫老师。”女孩放下杯子,狡黠地吐吐舌头,“应该叫唐颂,不然又要被说了。”   甘棠嘴角的笑意忽然就僵了僵。   说曹操曹操到,女孩还没继续开口,唐颂就推开门进来了,女孩赶忙冲甘棠眨眨眼睛,就小跑过去,脑后的马尾一点一点,显得活泼俏皮。   甘棠没动,视线却不受控制地跟了上去。   唐颂和年纪相仿的两个男人刚到,其中一个对他说:“你这里还挺像样的。”   女孩附和道:“我也很想要一间这样的画室,又有艺术氛围,还有生活气息。”   “画室都是差不多的。”唐颂的声音永远没多少起伏,所以很容易辨别。   “这话就不对,有些商业化气息太浓,有些布置得跟画廊似的,你这里不大不小,一眼看上去粗中有细,真的不错。”   甘棠心想不错又有什么用,过段时间就被拆了,结果就听唐颂说了句:“开春就搬了。”   这算心有灵犀吗?还没暗自高兴,却发现了重点,他说搬,搬到哪儿去?   但唐颂没再解释,因为有人过来和他聊天,甘棠一时恍惚,就再也听不清内容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些客人说是要去餐厅吃庆功宴,离开得也很干脆。临走时,那年轻女孩像是邀请唐颂也去,唐颂委婉拒绝,转身拿了两幅画给那个年轻女孩。   那女孩脸上惊喜,甘棠看见那两幅画正是嘉侑父亲给他的,人像画,她不知道这有什么含义。女孩动了动唇,像是报出了画家的姓名,想来应该颇有研究。   “你既然喜欢,就送你了。”   “谢谢唐颂老师。”女孩也没客气,柳眉一弯,声音甜糯。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唐颂难得语调上扬。   “哦。我又忘了。”女孩笑笑,“谢谢你,唐颂。”   甘棠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   不多久,唐颂和诗咏出去送客,黄览书和黄梁则站在一幅画面前饶有兴致地研究,嘉侑无所事事地在桌边玩手机,甘棠忽然觉得,自己在这里真是多余。   而当兄妹俩回来,甘棠发现画室里只剩下一对情侣和一对新婚夫妻时,更觉得自己的身份尴尬。   “哥。”诗咏揉了揉自己的脸,“你这些朋友还挺有意思的。”   “对啊唐哥,刚刚他们在讨论你的这幅画,我越听越觉得有道理。”黄览书说,“我是外行看热闹,他们还真是内行看门道。”   唐颂笑了:“每一行都一样,要是说起烹饪知识,我们肯定不如你。”   “唐哥,你也知道我开餐厅的事啊。”   “诗咏跟我说的。”   “西永这张嘴就是没有小棠牢靠。”   “谁说的。”诗咏不服气,想到什么,“王南叔,你可不能过河拆桥啊。”   “什么意思?”甘棠没明白两个人的对话。   “意思就是,我帮他保守了一个秘密,而我很难得的,守口如瓶到现在。”   “是吗,你现在是要把这个秘密捅破吗?”她来了兴致。   “你说呢王南书?”   黄览书说:“你觉得现在还有这个必要吗?”   “那黄梁呢?”   黄览书忽然脸红了,俯首在黄梁耳边说了什么,黄梁薄唇一弯,说:“其实……阿书跟我说过了。”   她说这话时看着甘棠,眼神莫名,后者不明所以,却又听诗咏笑道:“我难得当一次挑拨家庭内部矛盾的反派人物,结果还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你少打我的主意。”黄览书一副得意的模样。   说话间,嘉侑忽然起身,拍拍诗咏的肩:“今天晚上的重头戏呢?”   “什么重头戏?”甘棠依旧一头雾水。   诗咏一拍脑门,忙说:“烤红薯啊。我差点忘了。天气这么冷,红薯暖手又暖胃,是……”   “走吧。”嘉侑揽过她的肩,又对黄览书他们说,“你们也一起?”   黄览书刚想摇头,却被诗咏一个眼刀,话到嘴边改了方向:“好啊,我们也去。”   “加我一个。”甘棠准备拿包。   “没必要这么多人。”诗咏忙阻止,“你就在画室里乖乖等着惊喜就行。”   “行了行了,买个红薯还这么啰嗦。”嘉侑像是不耐烦起来,诗咏忙跟上去,还眼疾手快地拿过甘棠手里的钱包,“我拿点赞助费啊。”   甘棠哭笑不得,任由钱财大权易于他人之手,转身却发现他们一走,画室里就剩下了她和唐颂两个人。而她和他,到现在还没开口跟对方说一句话。   空气安静,尴尬无形蔓延。正在她开始盘算要不要借尿遁时,手机却响了,她如获大赦地拿起来看了一眼,发现是王磊的短信,内容很简单,只有圣诞快乐四个字,但她忽然就放松了,编辑回复:同乐,两秒之后就是一个戴着墨镜的炫酷表情。   她不自觉地笑了出来,这实在和王磊的形象反差太大。   她还想回复,却听咔哒两声,整个画室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光线的突然改变让她的眼前闪现出模糊的光晕,她下意识地怔住,发现外面的灯光透过窗户洒进来,显得微弱而朦胧,而墙上的画和所有的桌椅,都只剩下了大致的轮廓。她抓着手机的力道加大,清了清嗓子:“唐,唐颂?”   风透过窗户吹乱了桌上的纸,窸窸窣窣一片响。   “唐颂?”她站直了,“你在吗?”   然后是什么东西被移开的动静,像是衣料和塑胶纸的摩擦声。   甘棠刚准备打开手机里的手电筒,却听到唐颂的声音:“你再等几秒。”   她忽然就泄了气:“你在干嘛不说一声,我叫你你听不见吗?”   “我又没走出去,不在这还能在哪?”   “我真是……”甘棠本来想说我真是被你吓死,结果说了一半愣却住了,因为她对面的墙上忽然亮起了一片彩灯,完完整整的,是映在正中的一颗忽闪忽闪的心。   唐颂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灰。也不知道嘉侑怎么设计的,硬是要把开关装在柜子底下,为了不被她看出来,还盖了几层深色的薄膜。但是,旋律只响了几秒,整个画室就恢复了光明一片。   他打开柜门的动作蓦地僵住了,按照预先设想的,甘棠应该被灯光吸引至少十秒,而他可以在这十秒内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鲜花,然后放音乐,开灯,潇洒而庄重地问她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摆着一个奇怪的姿势,而甘棠却靠在桌边,脸上无喜无怒,正意味不明地看着他。   “你要干什么?”她忽然说。   唐颂心里暗骂一句,硬着头皮拿出那一大捧玫瑰,问了句大煞风景的话:“你觉得呢?”   ……   “今天是圣诞节。”不知过了多久,甘棠终于说。   “……我知道。”   “不是愚人节。”   “我没开玩笑。”   “你……是不是跟诗咏打赌输了?还是说,其实你想我帮你提前彩排什么……这,这些都可以商量,你别这么突然行吗?”甘棠往后缩了缩,“你这样真的很容易让人误会。”   “误会什么?”   甘棠的嗓子有些颤抖:“误会你要跟我表白啊。”   屋子里静下来了。甘棠心里一片湿濡,却因为这句脱口而出的话变得干燥起来。   唐颂的动作停滞了几秒,然后把花放下,像是明白什么,又像是做了什么决定。   他轻轻叹了口气。   甘棠放松下来,极力压抑住内心的那一阵失落,挤出一丝笑容。   她想过他和陶斯淼旧情复燃,却没想过他可能另结新欢。她怕他走在过去的怪圈里龃龉不前,却没想过他的改变会这么突然。   她刚刚差点就以为他是真的给自己惊喜,要不是察觉到他故意关灯的声响,要不是他在黑暗里跟自己说的那句再等几秒,她差点以为,唐颂也会对她玩起浪漫。   还好,她在最后关头警铃大作,给自己保留了尊严。   “跟我说说吧。”她强迫自己认清现实,“你和她是怎么认识的。”   喊他老师,应该是校园?还是在某次比赛?   唐颂站到她旁边,语气又恢复往常的平淡:“画室。我在画画,她冲进来,喊着别人的名字。”   “是吗?”甘棠顿了顿,语气诡异“那她还挺莽撞的。”   她想起刚刚那个女孩开口就叫自己诗咏姐姐,看来性格还是没怎么变。   “那……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啊。”   “有几年了吧。”唐颂说,“她比我小,刚开始还把她当妹妹看,最近才发现感觉不太对。”   这就是他的作风。甘棠想,呆头呆脑的。还以为他对谁都一样,到头来却只有自己等不来他的蓦然回首。   “她看上去挺活泼的。性格也好,和她在一起应该挺有意思的吧。”   “只有斗嘴的时候有意思,她其实很闷,心里有很多话都不会跟别人说。”   “那她会和你说吗?”   “她只要想说,我都愿意听。”   “你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甘棠装模作样地摸摸额头,却不经意地拭去眼角的泪水。她觉得自己简直在自虐,一刀一刀往自己心上割。可是她又不甘心,又要多了解她一点,尽管今天只有一面之缘,她还是想弄清楚这个女孩凭什么比自己幸运这么多。   她别过头,在自己哽咽之前,最后一击:“唐颂,你爱她吗?”   她期待着他会犹豫,会说一句不知道,但他几乎是立刻说:“爱,比想象中爱。”   甘棠忽然就忍不住了:“唐颂,你觉得你这样合适吗?我们再不济也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你为什么要把她保护得这么好,难道提前介绍她跟我认识就这么难吗?”   她不受控制地激动起来:“你知不知道我这些年装得有多辛苦。我每天看见你,每天都想跟你说我喜欢你,可是我偏偏胆小,我怕我说了之后连朋友都做不成。难道你一点都察觉不到吗,还是说你已经无视到这种程度,冷漠到这种程度?”   “甘棠,你听我说……”   “我为什么要听你说,你不可以听我说一回吗?”她终于哭了出来:“我比她要早认识你啊,你怎么可以瞒我这么久。唐颂,你知道不知道,我想着过了元旦,我和你就认识五年了,比陶斯淼的四年还多一年。那样我就有底气了,因为我变成了那个陪伴你更久的人不是吗?可是现在……”她任由泪水滚落,“你不能这样……”   她知道自己失去了理智,但她一点也不想恢复理智。   她想抱怨,想宣泄,想把苦水和失望都倒出来。   可是她发不出声音了。   因为唐颂忽然低头,深深吻住了她。 ☆、双双甜蜜   甘棠的脑袋懵成一团浆糊。   像有无数吨烟火同时炸开,她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是一声声战鼓在擂,一道道古钟在撞,而使她的理智顷刻间涣散开去。   她甚至忘了自己还在生气,还在流泪。   可是趁着冷静的间隙,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推开他。   “唐颂!”她难以置信,“你疯了吗?!”   唐颂平复呼吸,对上她的视线,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你难道没听出来我说的是你吗?”   “……”   “你真有本事。”唐颂松开她,“我还没见过像你这样,在被表白的时候还自说自话编故事的。”   “……”   甘棠睫毛颤抖,呼吸急促起来。好像有一个答案就要呼之欲出。   “你别这样看我。”他被她盯得有些烦躁,刚要转过头去,却被她拦住:“你的意思是,这颗心,这束花,都是给我的?”   “这样的方式真的已经蹩脚到只能被当成彩排吗?”   “不是,”甘棠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我只是……不敢相信。”   “那你现在相信了吗?”   她回答地小声:“……没。”   “现在呢?”他有点无奈,走上前去挽住她的肩。   她还是摇头。   他俯身吻了吻她的鬓角:“这样呢?”   甘棠忽然很想笑,抬头却正好望进他的眼里。   “真服了你了。”唐颂在她回答之前,伸手捧住她的脸,再次吻了下去。   这一回一点也不突然,他由浅入深,循序渐进。迟钝如甘棠,也终于察觉到他真的是实实在在地在吻自己。   她脑袋一嗡,意识到从头到脚都在发热,热得她几近晕眩。而当她近乎本能地搂上唐颂的脖子,顺着自己的心意,学着他的样子在他的唇上碾磨吮吸时,她很羞耻地发现,自己是很渴望这样的亲密的。这种渴望憋得太久,以至于带着急切。而在唐颂轻轻撬开她的牙关,吸住她的舌尖的那一刻,她才明白,自己毫无章法的急切,到底还是缺乏实践经验。   她从来像今天这样对这个西方节日充满感激之情。   她觉得自己像是长途跋涉的旅人赶到了目的地,卸下包袱的瞬间,才发现自己绕了那么多远路。   怎么会傻成这样:因为在意,把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孩当成假想敌。旧爱新欢……甘棠对自己的想象力真是感到无语。   但幸好还好,风景和绿洲她都没错过。而现在,就算她没见过大海,却拥有了世间最璀璨的星辰。   这是她喜欢了这么多年的男人啊。   她在和他接吻,而她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   画室里的男女正难舍难分,而画室门外,张嘉侑正皱着眉头,看着自家媳妇间谍似的,扒着门缝往里瞧。   “差不多了啊。”他看了看表,忍不住提醒她一句。   “再等会儿,正关键时候呢。”诗咏兴致未减,天知道她刚刚多想冲进去,还好他哥悬崖勒马,使得局面峰回路转。   “我们先回去。”嘉侑又说,“难道你哥还能让她跑了?”   诗咏回头瞪他一眼,然后不情不愿地合上门缝,一边拉着他往外走,一边抱怨:“张嘉侑,我发现你现在一点都不浪漫。”   “你偷窥就浪漫?”   “什么嘛。”诗咏无语,“我说的是你,和我哥比,一点都不浪漫。”   “是谁前几天还说他是个榆木脑袋?”   “……榆木脑袋也会进步,倒是你,之前那些讨女孩子欢心的招数哪去了?”诗咏坐进车里,继续念叨,“你说,我们俩是不是进入倦怠期了?”   “作为一个新婚少妇,你觉得跟丈夫谈倦怠期合适吗?”两个人坐进车里,嘉侑扣好安全带,再帮她扣上,“还有,别忘了我们刚刚度完蜜月。”   “呵,那请问你作为一个新婚丈夫,在公司当着妻子的面和女下属眉来眼去,这合适吗?”   “你这是欲加之罪。”嘉侑说,“我开会不往人脸上瞧像话吗?”   “那你……”   “我什么?”   “懒得跟你说。”诗咏自知理亏,别过头去。嘉侑却侧身过来,扳过她的肩膀,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干嘛?”   嘉侑瞧她那模样,又亲了亲她的嘴唇。   “你不是说我不浪漫吗?”   “别闹了。”诗咏红了脸,佯装生气地推开他,“还不开车。”   嘉侑笑了,一脚油门,嘴里哼起了歌。   诗咏瞪他一眼:“开这么快干什么。”   嘉侑没理她,专心看前面,诗咏听到他的曲调,脸颊微微地红了:“张嘉侑,你这人能不能正经一点。”   嘉侑取笑她脸皮薄,丝毫没减速。   两人很快回到家里,不正经的张嘉侑把诗咏带进卧室,好好地不正经了一回。   事后,诗咏洗完澡出来,想着给母亲打个电话,把今天晚上的好消息告诉她,从包里拿出手机时,却发现甘棠的钱夹子还在自己这。   她心念微动,犹豫了几秒还是将其打开,一看却有点失望,里头除了钱什么也没有:“还以为小棠这傻丫头还藏着我哥的照片呢。”   嘉侑简直头冒黑线,“唐诗咏,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有偷窥癖,你这么做可不道德。”   诗咏不以为然:“你不懂女人之间的友谊,再说,她还是我未来嫂子。”她顺手甩了甩钱包,却听一声响,一把钥匙掉了出来。   诗咏捡起一看,上头是1051四个数字,皱了皱眉头:“哪有人把房门钥匙放钱包里的。”   她从床上坐起来:“拿车钥匙,我给她送过去。”   嘉侑懒洋洋地往浴室走:“你瞎操什么心。”   诗咏有点生气:“你赶紧把衣服穿上,她没钥匙又没钱,晚上住哪儿啊。”   “那你哥住哪儿啊?”   诗咏被他说的一愣,随即跳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说…?不会吧,我哥和小棠……”   察觉到某种可能性,她又露出意味深长的笑:“那我不是很快就能当姑姑了?”   嘉侑不得不叹服她的脑回路,只是这次,他淡定反驳:“那可不行。”   “什么意思?”   “……喂!你干什么!”诗咏突然被嘉侑拦腰抱起来,直接往浴室走,她挣扎无果,就听嘉侑说:“在我当姑父之前,先让你哥当舅舅。”   “张嘉侑!”诗咏被他说得脸红,手却不得已圈住他的脖子,“我已经洗过一次澡了!”   “我不是还没洗吗?”   “你真不害臊。”   “害臊?”他把浴室门关上,“我得加把劲,把你说的倦怠期给跨过去啊。”   ……   诗咏想,以后不能拿这个词开玩笑了。   。   甘棠这一晚是在唐颂家里睡的。   在画室里闹了那么一出,她以为自己至少要晕上几个时辰,但和唐颂一前一后回到公寓时,他竟然出奇地平静,好像某件事尘埃落定,让她没什么余地去质疑。   于是在发现钱包在诗咏那里时,她很自然地问唐颂拿备用钥匙。   他也没什么表示,回房去找,找了半天却说:“这回是真的找不到了。”   她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只是转身准备去找诗咏时,发现哪里不对劲:“什么叫真的找不到了。”   唐颂给了一个让她意外的答案:“上次我是故意的。”   故意装找不到,让她留下。   甘棠面对他的坦然,一时不知作如何反应,就听他说:“今天你也在这里睡吧。”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甘棠这才发现他很有做流氓的潜质。   但很快,两个人发现气氛的走向并没有变得轻松,因为当甘棠真的在他沙发上坐下的时候,她竟然很想笑。   她脑子里闪过和他接吻的画面,那样的他是陌生的。可是照现在的情况,他们两个的关系实在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改变。   唐颂大约也觉察到了尴尬,于是他从冰箱里拿了两罐酒,问她:“喝不喝?”   “喝。”她答得果断。   酒精一直以来都是掩藏情绪的工具,当然,有时也会是宣泄的出口。   两个人坐在餐桌边,沉默地喝着酒,甚至没有对视和干杯。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不断往下,刺激味蕾也让身体抖了几抖。   一冷,就需要取暖。   于是,心照不宣的两个人又开始接吻,谁起的头都忘了,反正是越吻越热,以至于产生某种正常的火花时,两个人都没有停下。   从餐厅到客厅不过几步路,唐颂把她放倒在沙发上。   他解她的衣服,她配合他的动作,甘棠发现这种时刻,她的大脑远不及自己的肢体来得诚实。   干柴烈火,成年男女最原始的欲望在这样的夜晚破土萌芽。   衣衫半褪之时,唐颂一把抱起她,去了卧室。   一切都恰到好处。   恰到好处的的灯光,恰到好处的时间和地点,还有恰到好处的对象。   甘棠被他吻得全身发麻,也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她陷入一片未知的混沌。   “天哪……”她忽然开口。   唐颂动作微微一顿,抬眼却见她双颊晕红,竟然在笑。   “我还没见过这样的你。”她轻声说,每一个字都像石子落进他的心湖。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无奈地叹了口气,在她的背上拍了又拍。   太了解有时不一定是件好事,就像此时此刻,他百分之百确定,她醉得不轻。   思索许久,他终是吻了吻她的额头,去了浴室。而等他出来时,床上的女人已经睡了过去,像一艘行驶很久而终于停在避风港的帆船。   他过去吻了吻她的额头,算了,他和她,不急于一时。 ☆、尴尬早晨   甘棠的梦境很混乱。   她梦见自己一个高档的橱窗里摆放着她最喜欢的洋娃娃,她缠着父亲买,父亲掏出钱来递给售货员,售货员把娃娃包装得仔细后递给她,她拆开一看却是空的。   她梦到高中的语文课考试,她绞尽脑汁写作文,写了一半铃声正好响起,老师过来收试卷时,恨铁不成钢地说怎么交了白卷。   她梦到刚进事务所那会儿还不适应加班,趴在桌子上眯一会儿,醒来却发现自己是在会议室里,上司怒不可遏,当场炒她鱿鱼……   她做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梦,醒来时,房间里一片昏暗。   她想把床头灯打开,却没在熟悉的地方找到开关。把胳膊往前伸了伸才碰到凸起的一块,摁一下,满室的灯光亮起。   她开了主灯。光线从上到下洒下来,让她混乱的脑子稍微冷静下来。   然后才发现,这不是自己的卧室。而床头柜上的闹钟,显示的是六点。   她揉了揉太阳穴,昨晚的一些片段就从脑海里闪过。她的脸又开始臊起来,特别是发现这是唐颂的卧室。   门外好像有人说话。她起身穿鞋,走到门边时,诗咏忽然开门走了进来。   “醒的这么早?”诗咏握着门把的动作一顿。   甘棠也是一愣:“你……你怎么过来了。”   诗咏把屋子里的窗帘打开,外面天光还未大亮,但已经有温和的光晕,她皱着眉头,仔细地把甘棠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刚想开口,就听甘棠说:“我怎么觉得你不认识我了似的。”   她笑了:“我可不是第一次见你吗?嫂……嫂子?”   !!   甘棠忽然脚一软,差点坐到地上。   “喂!你不至于吧。”诗咏忙过去扶她,忍不住乐了,“你干嘛这么心虚啊,我昨晚在画室都看见了。”   甘棠瞪大了眼睛,说不出一个字。   “怎么样,我哥这种呆瓜脑袋玩起浪漫来,是不是挺搞笑的?”诗咏敲她额头,“跟你说话呢,大早上的就丢魂了?还是昨天晚上惊喜过度,现在还没缓过神来?”   “唐诗咏,”甘棠看着她,“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理解能力这么差吗?”诗咏眨眨眼睛。   甘棠消化半天,还是没能接受自己被唐诗咏摆了一道的现实。以至于唐颂敲门进来的时候,她竟然觉得有一种强烈的羞耻感。   “你们两个是要谈多久?”他皱着眉头说,又看向甘棠,“你今天还上不上班了?”   甘棠这才回到现实,顾不上和诗咏纠缠,忙冲进卫生间洗漱,只是打开水龙头才发现没有牙刷,正懊恼间,唐颂走进来,把一个塑料袋递给她,里头是全新的洗漱用品。   她听见卧室门被关上的声音,猛地把唐颂一扯,慌张地问:“诗咏怎么会知道我们的事?”   “你的反应用不着这么大。”唐颂失笑。   “她说她昨天看见我们了。”甘棠的声音压得很低。   “她迟早都会知道的。”   “可是……”甘棠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偷情被发现的女主人公,有点难受。   她自己都没完全接受昨晚的事情,一早起来却已经满城风雨。   “你不想让别人知道吗?”唐颂见她皱眉头,有些不舒服。   “没有,我只是觉得太快了,而且,真的很不可思议。”甘棠有点挫败地低着头,“我都不知道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也不知道怎么面对诗咏。”   “那如果我告诉你,诗咏很希望我们能在一起呢?”   甘棠疑惑地看他。   唐颂却是温柔地凝视着她:“我以为我昨天表达得够清楚了,但好像,你还没怎么明白。”他笑了笑,“那我重新说一遍。”   甘棠的心跳慢慢地加速。   “甘棠,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时间不对,地点不对,甘棠这才发现两个人就在这逼仄的卫生间里。   可是怎么办,她又被感动了,而且从来没有这样清晰地听见他的声音。   “我……”   “你们两个在里面干什么呢,卿卿我我也得注意分寸哪!”卫生间的移门被诗咏敲得老响。   “……”   甘棠从来没想过,她也会有恨诗咏恨得牙痒痒的时候。   半小时后,甘棠像平时一样,准点走进办公室。   而诗咏和唐颂正在去邻市的路上。   “哥,你觉不觉得这个情节有点熟悉?”诗咏坐在副驾驶座上,“我记得上次撞破你们的□□,也是这样的早上,而且,也是去妈妈那里。”   “唐诗咏,我发现你这张嘴真是欠收拾。”   “注意素质。”诗咏笑,“本来就是□□。一个蒙在鼓里,一个死不承认,要不是我这个红娘给你们牵线,你们能这么快修成正果吗?”   唐颂想到诗咏和嘉侑安排的创意,俗是俗了点,但昨天晚上的尴尬主要是因为自己的失误,于是不予置词。   “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诗咏说,“想一个烂大街的招数讨女孩子欢心也是不容易的事。”   唐颂察觉出不对劲来:“烂大街?”   “咳咳。”诗咏忙说,“没有,我口误,灯光玫瑰是最经典的求爱方式。”   唐颂没追问下去。他是个注重结果的人,只要知道彼此的心意,其中的过程他并没心思去追究。   诗咏自然也知道自家哥哥的脾气,所以安排了这么一出。再说甘棠那傻丫头的恋爱经验接近于零。要给两个大龄单身男女营造浪漫气氛很简单,怎么通俗怎么来。   只是看到两个人差点吵起来的时候,诗咏只能说她还是低估了自家哥哥的操作能力。   幸好在关键时刻能力挽狂澜……偷窥时,诗咏觉得自己看了烂俗偶像剧里的一出峰回路转的戏码,足够狗血,也足够刺激。   这么多年,她都习惯于依赖这个哥哥,但是她都已经走进婚姻的殿堂,唐颂的感情还是不见起色。说实在的,她有点愧疚,也替他着急。   虽然她一直不愿意提及陶斯淼这个人,但是她也亲眼目睹过两个人的爱情。谈不上轰轰烈烈,却也足够让人羡慕。一个是优雅动人的天才钢琴家,一个是前途一片光明的青年画师,本来也是天作之合,只是缘分这东西从来都是不合常理的。   陶斯淼美丽,但美丽得太过耀眼。而唐颂的前途光明,却也相当遥远。   诗咏不会忘记,唐颂跟陶斯淼求婚的那天,陶斯淼一脸错愕的表情。   她原以为那是女生面临惊喜时的正常反应,可是事实上,陶斯淼是真的意外。   以至于在唐颂单膝跪地许久,她依旧没有任何表示,在场面一度陷入难言的尴尬时,她心里有了清晰的念头:她哥哥闹笑话了。   她记得陶斯淼说:“唐颂,我以为我们只是玩玩而已。”   她记得陶斯淼说:“很抱歉让你误会了。但我们真的不可能。”   她觉得这已经很令人意外了,但更令人意外的还在后头,因为陶斯淼说:“对不起,我不想骗你,我……怀孕了。”   一场求婚仪式变成了彻头彻尾的闹剧。   相信没有一个男人会平静地接受被绿的事实,不管他多爱这个女人。   从那之后,唐颂的感情状况一片空白。   诗咏先是愤愤不平,后是担忧,然后是理解和着急。   天涯何处无芳草。可唐颂就是死脑筋。她替唐颂操心操得最严重的时候,也正是和母亲关系慢慢缓和的时间。后来她结婚,母亲参加她的婚礼,想尽办法弥补遗憾。那天,母亲特意感谢了作为伴娘的甘棠,感谢她陪伴女儿这么久,始终愿意包容。甘棠被夸得不好意思,母亲却情绪激动,说到后来,得知甘棠还单身,竟然要给她介绍对象。   诗咏本来看热闹似的袖手旁观,结果发现甘棠嘴上功夫实在不行,被她老妈循循诱导地差点答应去相亲,正准备开口相救,唐颂却正好走了过来,说有事找甘棠。   甘棠求之不得,跟着唐颂走了,诗咏却发现母亲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她劝母亲不要多管闲事,母亲却反过来说了她一通:“小棠这姑娘多好啊,一直单身多可惜。人家帮了你这么多,你也不替她的终身大事考虑考虑。我是你妈妈,当然也要替你还人情啊。”   “就我和她的关系,不需要。再说,您还人情的方式就是给她介绍对象啊,这也太敷衍了吧。”   “我倒是想不敷衍,想让她当我儿媳妇,就是没敢开口。”   诗咏一愣,说:“妈,这玩笑你可别随便开。”   母亲笑道:“怎么了,你哥也单着,再说,小棠合我眼缘,脾气也好,男未婚女未嫁,有什么不合适的。”   诗咏一时不知道怎么接,也是头一次意识到,两个对她同样重要的人,也有在一起的可能性。   而当她在脑子里保存了这一可能性之后,她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排斥这样的关系变动。   不过,她也没有刻意地去撮合。暗自观察了许久,直到那天撞见甘棠从唐颂屋子里出来,才确认了这一可能的合理性。他哥身边如果有一个像甘棠一样的女人,其实也不错。   所以,在唐颂提出要她和嘉侑帮忙告白时,她先是吃惊,而后又是兴奋。   难得看他主动出击一次。   不过她万万没想到,唐颂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竟然进展神速,如愿抱得美人归。   诗咏脑子一动,跳出刚刚见到唐颂和甘棠的第一眼,不自觉地想起了一些不可描述的画面,正到关键时刻,就听唐颂问:“你今天怎么了,难得不想睡。”   “没,没有。”她有点心虚,又壮着胆子问,“哥,你和小棠昨晚……有没有……啊?”   她声音轻,唐颂没怎么听清。   等她提高嗓门重复了一遍,唐颂的冰山脸难得闪过一丝不自然:“你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到底有没有吗?”她干脆豁出去。   唐颂加速,自动忽略她的问题。   这次去邻市,是因为李琴的婚礼将近,有些事要当面商量。   唐颂还有两场必须要出席的研讨会,一场在后天,另一场是在三十一号,所以婚礼那天他正好有空,自然也帮很多忙。   比起注重细节的母女俩,方世恒和唐颂在确认了婚礼进程之后,就懒洋洋地晒起了太阳。   李琴抱怨说:“也不知道我要跟谁结婚。”   方世恒忙喝了口茶,陪着笑脸跟她们一起讨论。李琴见唐颂还是没反应,又说:“儿子就是不如女儿贴心。”   诗咏故意说:“妈,我哥就是这么自私,你看着吧,等到他自己的婚礼,指不定多上心呢。”   “也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李琴又开始恨铁不成钢,“妹妹都嫁人了,哥哥还没着落。”   “妈,我昨晚吧……”诗咏刻意顿了顿,知道唐颂转过头来,才说,“恭喜你有儿媳妇了。”   “别开玩笑。”李琴不太相信。   方世恒却有了兴致:“快说说。”   诗咏伏在两个人的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两个老人都面露惊喜。   只是她那恶作剧似的表情却看得唐颂直皱眉头。   “唐颂,诗咏说的是不是真的?”李琴直接问道。   唐颂一头黑线,犹豫了几秒,还是点了点头。 ☆、母亲婚礼   有个词叫喜形于色。用在甘棠身上正合适。   她这两天确实是有点春风得意,连小刘也发现了不对劲。中午吃饭时,小刘旁敲侧击地跟甘棠提了几句,揶揄说是爱情的滋润,甘棠看惯了别人恋爱时的傻样,真到了自己身上还是一点经验也无,只好笑笑,也不好意思与她多做探讨。   只是连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就算加班加得天昏地暗,她心情还是不错。   虽然确定关系的第二天,唐颂就和诗咏去了邻市,多多少少让圣诞夜的事情变得不切实际。但甘棠心里明白,她真的恋爱了。尽管这场恋爱来得太迟,但对方却是她最想要的人。   她也没特地给唐颂打电话,只是一想到他,心里的甜蜜就比之前更明目张胆。   所以当王磊进来的时候,看见的是她眉眼含笑的样子。   “心情不错啊。”   “主任。”甘棠忙起身,“你找我有事?”   “没事,就看你这边灯还亮着。”王磊指指外面,“人都走光了,再努力也得有个限度。”   “不是还有主任你吗?”甘棠一边收拾一边说,“你头带得好,我也不能拖后腿。”   “你怎么不说我工作效率低呢?”   甘棠笑了:“你就别拐着弯敲打我了,我相信勤能补拙,笨鸟先飞。你当初不也是这样说的吗?”   王磊难得听她这么放松:“你究竟遇上什么好事了?”   甘棠笑而不语,两个人出了隔间进了电梯,她才说:“主任,你相信心想事成吗?”   “相信。”   “我本来不信,可是现在信了。”她诚恳地说。   王磊打量着她的脸,那一抹羞怯而知足的笑容,他看得分明。   “听你这语气不像是跟工作有关啊。”他转过头去。   甘棠依旧笑:“主任,现在是下班时间,谈些私人的话题不需要这么严肃吧。”   “那你一直喊我主任,我也不知道你要说的是公事还是私事啊。”   “那我就叫你王磊。”甘棠顺口接道,“这样行吧?”   王磊其实也就是嘴快,什么称呼他都无所谓。但是听她这么一叫,心里却微微一动。   什么叫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王磊不由得苦笑了一声。   “走吧,请你吃夜宵。”他像以前那样招呼道。   甘棠也爽快地应了,自己都没发现,她其实也需要一个人来分享喜悦。   两个人去附近的粥店,边喝边聊。   但这次你来我往明显少了很多,因为全程好像只是甘棠一个人在说。   王磊只是偶尔插一句:“是吗,那恭喜你了,哦,是恭喜你们两个。”   她被恭喜这两个字逗笑了,转了话题,又跟他汇报起百盛的事。只是她刚刚提了詹静和实习生的名字,就被他打断:“下班时间不谈公事。”   她悻悻地闭嘴,以为是自己说琐碎太多他没心思听,却没想到他对工作也不感兴趣。   王磊每次这样,她都有种摸到老虎须的战战兢兢。说到底,她还是和他隔着那么一段距离的。于是又暗嘲自己没大没小,高兴地过了头。   王磊知道自己的冷淡让她误会了。   只是今天他实在没心情来安抚她。或许他咎由自取,所以才会在知道她和唐颂在一起时,掩藏不住心里的那点失落。   他怎么会失落呢?他想不通。却又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对她的好心情产生了抵触。   一顿夜宵吃得不冷不热,两个人在路旁道别。   王磊坐在驾驶座上吸了根烟,才发现那辆白色的轿车已经离开好久了。   。   十二月月底,李琴的婚礼如期举行。   婚礼的场面并不小。鲜花音乐,美酒佳肴,宾客往来,热闹非凡。两位老新人接受着来自亲朋好友的祝福,旁边的儿女也是笑容满面,礼数周到。   寒冬腊月,这一场室内婚礼,却满是春天的喜悦和生机。   “诗咏。”李琴得了空,忙把她拉到一旁,“他们怎么还没到?”   “妈,你别急。”诗咏觉得好笑,“这会儿肯定是堵在路上。”   李琴也不好再说什么,诗咏忙牵着她去招呼客人,转身又给唐颂拨了个电话:“哥,你们在哪儿呢?”   “还有十五分钟左右。”唐颂挂断,看了眼旁边座位上的甘棠,“你不用这么紧张。”   “这么明显吗?”   “你把手松开。”   她这才发现自己一直紧攥着裙边,这是她分散注意力的常有动作。   上次他请她参加母亲的婚礼时,他们还是朋友关系,可这短短两天,他们又不再是朋友那样简单。甘棠的心境也随之变得复杂起来。   她和李琴并不熟,自打诗咏的婚礼过后并无交集,只觉得她是个很开朗又很善良的中年女人。   记得大学里和诗咏刚认识时,知道她家里的变故,也会猜想她的父母是什么性格。诗咏起先很少提及父母,倒是很羡慕甘棠的家庭。甘棠也带着诗咏去过她家,暑假寒假都同吃同住。   甘棠的父亲是法官,母亲是护士,平时对甘棠挺严肃,但对诗咏格外客气,弄得甘棠有些嫉妒,倒是诗咏劝她别吃醋,又老神在在地说知道她这么闷的性子是怎么来的了。   每对父母都要教育孩子的方式和态度,甘棠家里就很传统,有规规矩矩的好处,也有死气沉沉的坏处。   其实甘棠有时还羡慕诗咏的自由随性,但当她看见诗咏含着眼泪跟她父母告别时,她才知道,诗咏对完整家庭的执念那么重。   她从来没当着甘棠的面骂过李琴,但正是因为这样故作冷漠的态度,才让甘棠觉得李琴应该是个挺绝情的人。   可是再绝情,母亲的角色都是不可替代的。于是甘棠在诗咏心情好时,总会状似不经意地谈起有关母亲的话题,诗咏哪会听不出来,只是一味装傻而已。   再后来,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诗咏和李琴的联系多了起来,她这才见了李琴几次面,又觉得这个和自己母亲差不多年纪的人,活得潇洒而精致。   而到了诗咏婚礼的那天,她竟然要给自己介绍对象,要知道连她自己的母亲都对她的单身保持欲言又止的态度,而李琴却热心真诚得让她不好意思拒绝,甚至差点以为大龄剩女也是种罪过。   她也是那时才明白,诗咏的性格很大程度上是像她的妈妈。一样的以己度人,但因为存着好心,所以又一样的讨人喜欢。   当然,相比之下,唐颂的性格就要深沉内敛许多。   她又多管闲事地去猜测唐颂会不会像他的父亲多一点。尽管她跟他父亲的交集接近于零。   但是当一个人在意另一个人,她会想尽办法去了解和他有关的一切,哪怕那些都与自己无关。   “想什么呢?”唐颂熄火,看她出了神。   已经到了。   甘棠暗叹一声,打开车门下车。站在原地等着唐颂过来才敢迈步子。   她今天外面裹了件羽绒服,下面却因为是礼服裙,所以还是有些冷。   唐颂穿的却是件旧衣服。   刚刚见到他时也问他这样合不合适,他倒一脸稀松平常:“我穿新的会不自在,到时候给她丢人就不好了。”   想到他和母亲的关系,她又免不了多操一点心。只是诗咏都冰释前嫌了,他再心有隔阂也应该和之前大不相同了吧。   “再不进去就来不及了。”他提醒她。   她干咳了两声想要掩饰自己的尴尬,下一秒,他却自然地握住了她的左手。   甘棠掌心微热,但又觉得他的温度似乎要比自己更高。   怎么办,他们两个都好像很紧张。   “你……到时候你怎么介绍我啊?”她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他牵着她往里走:“顺其自然吧,如果有人问的话。”   甘棠挣了他一下,却被他握得更紧。直到走进婚礼大厅,甘棠的心反倒平静了下来。   她一眼就看到了新郎新娘,站在一起很是般配。   她叫了声叔叔阿姨,又说了两句场面上的祝福语。李琴笑得眼睛都弯了,方世恒也很客气。   甘棠想,结婚真是件令人开心的事,即使不再青春年少,但相携相伴,总能让人看见爱情的模样。   唐颂带着她走进内厅,里面都是些长辈,甘棠一一问好,倒了也没记清谁是谁。   诗咏在一旁频频给自家老哥使眼色,跺着脚跟嘉侑抱怨:“我哥属于典型的见色忘妹啊。”   “你哥就是不出手,一出手就无敌。”   可不是嘛,这种场合,亲疏远近最是分明,不介绍是最好的介绍,这一圈下来,谁不把甘棠当成家属。   甘棠这人也是后知后觉,随着唐颂的口一个个叫,都认识完了才看见诗咏夫妻俩,心里松了口气。当然,旁边还有方世恒的女儿和女婿,他们从国外赶回来,有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儿子。   虽然婚礼是西式的,但李琴没穿婚纱,长裙配上坎肩,戴上胸针,依旧有万千风情。方世恒西装笔挺,身材高大,两个人比肩而立,虽不复年轻模样,但也羡煞旁人。   厅里音乐渐起,舞会正式开始。两个主角在当中,其余人在外沿,如众星捧月。   甘棠参加过一些公司的年会,临时抱佛脚地学过几步,却没想到唐颂竟然也会跳,而且水平似乎不错。许是察觉到她的心思,唐颂解释:“以前我爸妈教过我和诗咏。”   甘棠心里了然。   那边,诗咏和张嘉侑也跳得娴熟。   甘棠踮起脚,在唐颂耳边说了句什么,然后就看见他的耳朵慢慢地红了。   “你要说到做到。”   “我尽量。”甘棠一笑,从他手里转了开去,又在下一秒回到他怀里。   她喜欢这样跳舞的时刻,他像是她的太阳,而她是他的行星。   就像他是磁场的北极,而她是南极。   如果可以,都沿着同一条轨迹相守相依。   他有光,有磁力,她心甘情愿被牵引。 ☆、父亲出场   婚礼的流程接近尾声时,还不到九点。   子女作为最亲近的人,自然留到最后送走宾客。   当然,甘棠这回倒明白,觉得跟着唐颂站着不妥,于是找个借口离开。唐颂没考虑这么多,以为她是累了,便让她先休息,待会和他一起回去。   甘棠去上了趟洗手间,闲着没事就披上衣服去了外面。这家酒店在半山腰,外头有观景台,她跺了几脚又哈了口气,伏在栏杆上。迎面吹来零星的冷风,让她心神恍惚。   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李琴和方世恒显然已经知道她和唐颂的关系,那样亲切的眼神让她心头暖意十足。   友情,爱情,亲情,她这二十几年会不会太顺利了一点?   她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都说知足常乐,她现在应该是最快乐的人了吧。   正想着,后面响起说话的声音,她回头,才发现树后面还有间茶餐厅,面积不大,应该是酒店开出来供客人休息闲聊。   而说话的,是那个服务生,笑着替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开门。   她觉得有点冷,想着也进去坐坐。   而等她找好了位置,刚点了杯热牛奶,就看见刚才那男人就在她对面一桌,两人目光交接,都有些意外。   他们在诗咏的婚礼上有过一面之缘,她认出他是诗咏和唐颂的父亲。   很显然,他也认出了她。   “你好。”他走过来,“方便坐这里吗?”   “哦,当然方便。”甘棠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她一个晚上都在和长辈打交道,可是眼前这个身份实在特殊。   “你还记得我吧。”   “记得。”   “你是叫甘棠?”   “对。”   “我叫你小甘吧。”唐稳言说。   甘棠自然点头。   一时间,对面的男人不开口,甘棠也不知道说什么。幸好热奶茶很快就上来了,她喝了两口,竟然是甜味的。   “他们兄妹俩很少提及我吧。”   甘棠放下杯子,心想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但又不想骗人,于是说:“是……挺少的。”   “我们家的事,你多少也了解一些。”唐稳言像是早就料到这个答案:“是我对不住他们,不原谅我也正常。”   甘棠这回没反应。   唐稳言笑笑:“我很久没跟年轻人聊过天了,平时在公司也是自说自话,你别见怪。”   “哪里。”甘棠礼貌回道,“我只是没想到会碰到您,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心里也没数。”   唐稳言听了,喝了口手边的茶,慢悠悠地说:“看来,你的性子要比诗咏闷一点。不过,也比她实在。”甘棠的手指碰了碰杯把,又听他说:“小甘,我知道你和小咏的关系好,人这辈子,朋友很重要,小咏碰到你,是她的福气。”   “叔叔你可别这么说。”甘棠汗颜,“我们俩的关系可禁不住您和阿姨谢来谢去的。”   唐稳言读出点意思来,说:“我和她妈妈都一样,喜欢瞎客套,按理说是不该管你们的事的,可是亏欠在心里,总想着弥补,一不小心用力过度,难免招你们烦。”   甘棠想着说是也不对,说不是也不对,只好又喝了口牛奶。   但唐稳言不知道怎么,像在努力找话题,甘棠觉得这么敷衍也不像话,于是在谈到自己的情况时稍微主动了些。   她反正是不想搅到他们的家事里,母子父子关系她一个外人能插什么嘴,所以只能把话题绕在自己的家庭上面。   她简单说了说父母的职业,又讲了平时三个人的相处模式,唐稳言听得认真,不时发几句评论,这让甘棠觉得他其实也挺向往平淡而普通的生活。   记得之前诗咏提起他时,总是说他是做大生意的。甘棠清楚,做生意的人都忙,做大生意的人尤其忙。或许会赚很多钱,但付出的代价又有多少是心甘情愿的。   甘棠不禁同情起这个和自己父亲差不多年纪的人。尽管他早已经另娶,尽管他也有其他孩子,但一个会赶来参加前妻的婚礼,却没有出席的男人,多少还是念着旧情的吧。   都这把年纪了,她一个小辈又有什么苛责的资格。   正说话间,门口的风铃响了几声,甘棠转身就看到唐颂走了进来。   她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   于是赶紧站起来。   唐稳言也站了起来,甘棠发现他要比唐颂矮一点,但毕竟是父亲,所以气场依旧很足。   两个人不像剑拔弩张,也没有平常父子间的熟络。   甘棠下意识地往唐颂旁边移步,然后握住他的一只手。他淡淡回握,却让她瞬间心安下来。   到底还是唐稳言先开口:“我们没聊多长时间,就半杯茶的工夫。”   “他们都走了,你还要再待吗?”   他们,指的当然是李琴和方世恒。   “你萧阿姨她们去旅游了,我回家也是一个人。”唐稳言坐下来,语气有些无奈,却没想到唐颂也带着甘棠坐了下来,他要了杯奶茶,甘棠提醒他是甜的,于是改了杯绿茶。   唐稳言显然是有点意外的:“你这两天不忙?”   “陪你喝杯茶的功夫还是有的。”   唐稳言看看他,又看看甘棠,笑了一声:“难为你们了。”   唐颂全程心平气和,说了一些画展的排期,唐稳言听得认真,然后说什么公司的年会,海外留学和投资,甘棠一头雾水,听到后来才知道萧阿姨就是唐稳言的现任妻子,夫妻两个大概是为孩子的事操心。   一杯茶喝到见底,谈话也结束。   甘棠跟他道别,觉得他的笑容真诚了许多。   回去的路上,甘棠说:“你和你爸爸的关系挺好啊。”   “比你想象中的要好。”   “是啊,我以为你跟他会像电视里演的那样。”   “我和他并没什么矛盾,他一直支持我做喜欢的事,那时候我考美院,之后玩摄影,他都没阻止过。他算是一个很开明的父亲。”   唐颂说:“虽然他不能算是个好丈夫。”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甘棠说,“你爸爸应该也放下了,所以他才会来祝福阿姨和方叔叔。”   “他这么跟你说的?”   “没有,我自己猜的。”   “那你想太多了。”   “什么意思?”   “我爸是个控制欲很强的人。虽然他和我妈已经离婚多年,但是对于她的婚礼,他做不到不闻不问。”   “这……可以理解成念旧情吗?”   “这是两码事。”唐颂说,“他不是想要干涉我妈和方叔的生活,只是在确定他们两个的以后和他彻底无关时,他有些恐慌。”   “……”   “之前策划婚礼的时候,我爸甚至提出让我妈和方叔出国结婚,费用他出。”   “这……”甘棠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照今天的情况看来,这个提议肯定是被否定了。   “但叔叔应该还是不想打扰他们的吧。”甘棠想到他刚才和自己说话的神情,不像是个拿得起放不下的人。   “他是个很固执的人。”唐颂轻轻笑了一声:“他要做的事,一般没人拦得住。”   “?”   “这家酒店其实是他的。”唐颂解释说。   “啊?”甘棠吃惊,“所以他今天……”   “所以,他今天就是来看看婚礼的举行顺不顺利,有没有出错,这关系到他的面子。”   甘棠有点失望,虽然不知道这种情绪是从何而来。   “你是不是以为,我爸专门赶来祝福,却因为物是人非而选择离开?”唐颂却把她的想法点破,“你的想象力有点太丰富了。”   甘棠忽然觉得好笑,自己还真是有这种不着调的浪漫情结。但被他这么一说,又感觉余情未了这种事现实生活里还是少点为妙。   半晌,唐颂又问:“他还跟你说了些什么?”   “就是闲聊。”   “有没有问你家里的事?”   “这你都知道?”   “我说了,他是一个控制欲很强的人。”唐颂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照你这么说,难道他忽然对我的生活背景有了兴趣,所以要来调查我吗?”甘棠说,“我和你们认识又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才调查会不会太晚了点。”   “今时不同往日。”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我发现你今天很奇怪。”   “?”   甘棠转头看他:“好像话特别多。”   “可能……你就当我触景生情吧。”   甘棠还想追问触什么景生什么情,反应过来自己却红了脸,这家伙语带玄机的,搅得她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于是她说:“我理解能力差,你别和我玩文字游戏。”   唐颂笑得开心:“没关系,以后慢慢玩。”   甘棠真觉得他哪里不一样了,相处这么多年,也没发现他嘴这么厉害。但不管怎么说,这样的变化是让她欣喜的,因为这让她越来越接近一个另外的他,换了身份的他。   唐颂倒没甘棠这么敏感,只是意外他的父母对他的恋情接受得这么快。   母亲是这样,父亲也是。   他不记得他们和甘棠有什么交集,但今天晚上,父亲显然是对甘棠很满意的。毕竟他从来不过问他的交友情况。而他和甘棠的交流,似乎很愉快。   甘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又侧过头去看窗外的灯火和车流。   她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独处。感觉很好。   ——   回到小区,两个人跟平常一样往各自房门走。唐颂想起什么,转身跟她说了研讨会的事,要去三天,二号晚上才回来。   甘棠愣了愣,说:“可是明天晚上跨年夜。”   虽然她没刻意去想,但潜意识里还是期待着的。这毕竟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一个跨年夜。   唐颂对此也感到抱歉,也是很自然的,他走过去抱了抱她。   他想说什么,但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对。他承认自己还是不擅长表达和安慰。   甘棠自然清楚他的报备代表着什么,虽然理解,但心里总归不太舒服。也不知怎么,她忽然抬头亲了他一下,这种时刻大概是需要近距离的亲昵来安抚的。   唐颂也回礼般吻了吻她的面颊。   甘棠笑笑,松开手臂让他走,但唐颂没动。   目光交接,两个人默契地重新搂住对方。唇齿交缠了一会儿,唐颂忽然一把抱起她,然后进了1052.   不多久,甘棠就被他吻得意乱情迷,双颊晕红,双眸深情似水。   两个人都心照不宣。   这一晚没人喝酒,也都不想喝酒。但到了最关键的一步,甘棠还是掉了链子。   她还是没做好准备。   到最后,两个人都笑了。男女之间从朋友到情人,心理关最难过。越熟悉越难往前走。   为了不让气氛陷入尴尬,甘棠只好闲扯,问他明天几点的飞机,回来是下午还是晚上。   唐颂也惯着她,只是后来难免去冲了个澡。   甘棠思绪混乱,一边骂自己没用一边又战战兢兢。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甘棠发现自己是睡在唐颂的怀里。她看着他的眉眼,心里小鹿乱撞,忽然就后悔昨天晚上的悬崖勒马。   她甚至在想,要是真做了,现在的感觉会不会不一样。而要是每天早上醒来,第一眼见到的都是他,那么,她肯定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   她想伸手去碰他的睫毛,却没想到他已经醒了:“别乱动。”   她收回手,不知道他闭着眼睛怎么能看到。她慢悠悠地转了身,却觉得腰上的力道紧了紧,然后就是他略显低沉的嗓音:“再让我抱一会儿。”   甘棠很想笑,但到底憋住了,只希望时间走得慢一些。只是没过多久闹铃就响了。他要赶飞机,她也还要上班。   “喂,起床了。”   唐颂闭着眼装睡。   “起床了!”她跳起来,拉他的胳膊,又挠他痒。唐颂这才破了功,两个人在床上闹腾了一会儿才一起去洗漱。   镜子旁边是双人的洗漱用品,甘棠看了很满意。两个人一起刷牙一起洗脸,磨磨蹭蹭又是几分钟。出门时,甘棠好笑地想,这下怎么办,好端端的都变幼稚了。 ☆、再遇斯淼   金棕榈泰国餐厅,三个人的晚餐——诗咏和嘉侑夫妻俩,加上甘棠一个电灯泡。   吃了一半,黄览书和黄梁也过来了,一见面就拿圣诞夜的事调侃,甘棠讷讷不答,要不是唐颂跟他说了实情,她还被这两对蒙在鼓里。   “棠妹,我顶多就是个临时演员。”黄览书说,“刚陪着西永出门,还想着哪里去买烤红薯呢,就被她下了逐客令了,我也是事后才知道唐哥要玩浪漫,你可不能怪我知情不报。”   诗咏在一旁笑:“演戏要演全套,幸亏你反应快。”   “你也真小气,让我见证这一历史性场面多好,见过唐哥正经,还真想看看他不正经的样子。”   “王南书你脸皮能再厚一点吗?”   “这叫关心朋友。”   “兼适当八卦和凑热闹。”嘉侑说。   黄览书只笑。甘棠在旁边埋头吃饭,心想他们几个是怎么做到坦然地调侃的,她作为当事人难道真的一点存在感也没有吗?倒是黄梁体贴,凑过来跟她聊了几句,语气倒是比那天熟稔了许多。   后来黄览书免了他们的单,诗咏揶揄:“你虽然是老板,也不跟老板娘商量一下,别到时候回家老板娘跪键盘又怪起我们来。”   “你别得了便宜又卖乖。”黄览书拍她的肩膀。   嘉侑和甘棠对视一眼,表示无奈,黄梁却莞尔,笑得单纯而温和。   。   从餐厅里出来,诗咏和嘉侑准备去看电影,甘棠不想再当电灯泡,随便找了个理由就和他们分开。   跨年夜。最缺的就是人陪,最不缺的就是人。   她看了眼时间,想着回去也没事,就准备去江边走走。结果车开了半程,路过商场,看到了电子屏上投放的广告。还是那几个醒目的字:“时光印记”莫奈巡回展。   方向盘一转,她果断去了印象城。   她向来是没有什么艺术造诣的,之所以对画展有一点兴趣,无非是因为唐颂。   认识他时他还在摄影,筹备画室时才知道他也曾是美院油画系的风云人物。那时他忙,她和诗咏就帮着他打理。她向来觉得画画的人,都应该和普通人不太一样。无论是言行举止还是谈吐作风,总归要有点高于生活的仙气和艺术感。但唐颂太普通了,或许是因为和诗咏太熟,连带着对她的哥哥也少了神秘感。甘棠没能在唐颂身上找到和她印象中的画家应有的气质。   他那时自然还不能称为家的,但是他既不吸烟也不酗酒,脸上从来没有通宵的疲惫,说话时也从来没有自恃才高的傲慢。甘棠甚至从来没见过他背着画板出去写生,虽然她也觉得出了校门再做这种事多少有点奇怪。   她是个特别无趣的人,但又希望着身边的人都比她有趣一点。   但幸好,唐颂并不像她那样。   那天她和诗咏约好了一起去看电影,按照惯例在画室碰头。自画室装修好后,这就变成了她们默认的主要活动点。   她到的时候门还开着,她走进去发现没人,就坐在桌子边等,等了许久人还没到就开始自言自语。她向来没什么耐心,不多久就起身打电话,才知道诗咏还没下班,约摸还要半小时。   她无奈,正准备先去影院,却在转身时不小心撞到了木箱。她吃痛,扶着箱子摸自己的膝盖,弯腰时,竟然看到唐颂坐在窗边画画。   她揉了揉眼睛,确定没看错,才直起身来。   他一直在这?自己发出这么大动静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正想叫他一声,唐字的发音竟在唇角绕了几圈消散开去。   他好像太过专心,专心得让她不舍得打扰。   她记得那天夕阳灿烂。窗外是金黄的银杏,阳光倾斜着洒落进来,将这半边屋子分成两块。唐颂就坐在阴影里,面前是画布,身后是几个堆高的箱子。   甘棠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却在那一刻无比感激它们挡住了她的视线,也挡住了他的视线。   甘棠看得有些痴了。   半边明朗半边暗沉,他的侧脸在光线的衬托下显出英朗的线条,整个人是那样沉静。   她看过他摆弄镜头的样子,见过他翻看影集画集的样子,那都是认真而细致的,用一句很老套的话来说就是认真的男人最有魅力。她对魅力这个词始终抱着模棱两可的态度,可是这次,她好像能把魅力具象化了。   因为他那样沉静而专注,好像对面的画,就是他的整个世界。   甘棠的视线顺着他的侧脸移到他的肩膀,然后是手臂,再从腕骨到那瘦削而有力的手指。   他也成她眼里的一幅画。   也不知看了多久,直到他侧头发现了她。   甘棠心虚,想被戳了一下,忙解释说是来找诗咏,脑子里却全是打扰了他创作的惶恐和不安。不过很快,这点不安就荡然无存了,因为唐颂竟然一边画画,一边有意无意地找话题跟她聊天。她木木地听,时而接几句,又开始纳闷难道他画画都不用专心致志用脑子的吗?   算起来,那天下午是他和唐颂第一次单独相处,没有诗咏在场。   和她莫名其妙的紧张相比,唐颂显得自在许多。   许是没有特别必要的东西可以聊,但又不想让气氛冷下来,两个人一来一去竟然扯到了油画上。为了不暴露出自己的无知,甘棠绞尽脑汁地搜索起中学美术课本上的内容,什么立体派野兽派,现实主义,抽象主义,打算扯些专业名词来装一装,结果还是只能想到毕加索的亚威农少女,梵高的向日葵和星月夜,还有达芬奇的鸡蛋,根本没什么含金量。   他也没深究,只随意地问最喜欢哪个画家。   她腆着脸,思索了一会儿说:“莫奈。”   他看了她一眼,问为什么。   她只好干笑,找不出理由,或许只是因为在达芬奇的鸡蛋过后,她最先想到的就是那一幅幅的睡莲。   守着同一片睡莲,能画出那么多幅画,够无聊也够水平。   然后,她就听见唐颂淡淡地说,在他心里,莫奈更像一个孤独的骑士。   她插不进嘴。   一般人说这话总会有点卖弄的意思,但甘棠知道他不是。   因为他用一种很郑重的语气说,作为印象派的先行者,莫奈所克服的困难远比那些昙花一现的画家要多,而他又不退缩,反倒一往无前。他很欣赏他的勇气和坚持。   不知怎么,甘棠竟然听出了一点淡淡的感伤。   “很无聊是不是?”他笑着问她。   “没有。”她果断摇头,“我不太懂,但觉得你说得很对。”   他笑意越发深,状似无意地抹着颜料,又和她说了很多莫奈的轶事。   她忽然想,要是美术老师上课的时候能像他这样教,她一定会听的很认真,要是再早点,她也不会错过和艺术打交道的机会。她甚至开始羡慕起高中里那些艺考的同学。   或许,他们和唐颂一样,心里都有一片火光。   所以不论什么时候都能保持干燥,有时走错了路,也会回到原来的方向。   那天他和她聊了许多。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他的画板,上面是两棵她叫不出名字的树。   她想,也许那个叫莫奈的人在落笔时,想到那些睡莲,想到那些光影,或许也像唐颂这样温柔。   。   甘棠赶到画展的售票处,眼前的景象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现场排队买票的人排起了长龙。因为展厅实行人数控制,所以候场的人也很多。   她有点打退堂鼓的意思,但想到画展的噱头,又忍不住排到队伍里。名家画作和现代科技的结合实在太有吸引力,她和部分观众一样,都是奔着这个由头来接受艺术的熏陶。   她候场闲得无聊,翻看起手里的入场券。正有点不耐烦,却因为底下的一行小字,眸子缩了缩。   她只觉得有一只手在心脏上按了按。   “有幸邀请古筝名家赵之琳女士和钢琴名家陶斯淼女士亲临现场演奏。”   然后她又被某种奇妙的情绪给安抚住了,她记得王磊说过,陶斯淼是今天结婚。   等了半个小时,终于轮到她入场。   方才入口处的火车头设计的确别出心裁,而当她步入展厅,却马上换了副心境。   虽然有人流量的控制,但展厅里到底算不上安静。她以高于平均水平的速度往前移动,掠过那一幅幅久远而清晰的画作,像是和一位位老友打招呼。这次展出有九大展厅,经过邂逅爱情的展厅时,花丛中流连着数对年轻的男女,她不想多呆,很快就来到“秘密的花园。”   这个展区是以莫奈钟爱的“睡莲”为主题。所谓的现代科技,是在四周设置了环绕式电子屏展现睡莲。展厅中间是一座日本桥。她跟着前面的人走到日本桥的中央,周边睡莲环绕,她附身望见桥底下呈现出的水雾和水波的朦胧视觉,听到旁边观众的赞叹,竟有点索然无味起来。   她不想承认自己是因为那一行小字而变得浮躁。   而当她在最后的互动区看见那一抹紫色的身影时,她觉得自己的浮躁情有可原。   陶斯淼一袭长裙,坐在钢琴旁边,十指如玉,飞快地在琴键上舞动。灯光迷蒙,依旧衬得她身形曼妙,面容姣好,旁边围着一群听众,有人专心聆听,有人拿着手机拍照。   难为甘棠一个对音乐一窍不通的人,竟然呆站许久,直到听见一个母亲跟孩子说:“你看那个阿姨听得多认真。”   她胸口很堵,然后发了条短信给王磊:“你去参加朋友的婚礼了吗?”   等了几分钟,对方回:“跨年夜,你关心这个?”   她回:“对。”   王磊这次动作有点慢:“婚礼取消了。我昨天才知道。”   甘棠放好手机,抬头却对上陶斯淼的目光。一曲弹毕,她起身,优雅地点头示意,甘棠松了口气,刚刚还以为她在看自己。   她不想再待下去,刚走几步却听见她叫了自己一声。   她回头,陶斯淼后面还跟着两个保镖和一个女人。她回头跟那女人解释了几句,然后三个人都停下来,只有她走到自己面前,微微一笑:“甘棠,方便聊聊吗?”   “……你不忙吗?”   “这也不是正式演出,有人过来接我的班。”   甘棠往她身后看了一眼,那个女人或许是她的助理,正和几个想过来要签名的人解释。   “就十分钟。”陶斯淼说,“我们去休息室。”   甘棠只好跟着她进了休息室。她在她面前一直是没有自信的。   “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陶斯淼喝了口水,“我想,你也挺意外吧。”   “还好,票上有写。”   “你还是这样有什么说什么。”她笑了,“如果主办方把字印得大一点,你就不会来了吧?”   甘棠想,她也是有什么说什么。 ☆、直白挑衅   陶斯淼补了补妆:“你和他在一起多久了?”   “他?他没名字吗?”甘棠不太和善。   她不喜欢陶斯淼的语气,也不喜欢她的姿态。至于一句话就摆出针锋相对的架势,或许是因为潜意识里觉得回来之后的她变了许多,尽管两个人算上这次,总共才碰了三次面。   “不想告诉我?”她转头笑笑,“我猜,应该是圣诞节那天吧。”   甘棠尽量保持脸色。   陶斯淼却一眼分明,心想,她还是不懂得掩饰自己的情绪。不过这样一来倒也省事。   “他有没有跟你说过和我见面的事?”她点了支烟,笑了,“看来没有。”   “你到底想说什么?”甘棠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在补妆之后再点烟,或许,她只是想要让双唇显得更加性感。   “你终于察觉出我的敌意了吗?”在那棕色的波浪长发映衬下,她的笑容温柔而魅惑,“说实话,你觉得我要是跟你争,你争得过我吗?”   “这就是你回来的目的?”   “不然呢,我相信你的直觉已经告诉你答案,就看你愿不愿意面对而已。”   “他不会的。”   “我只是提醒一下你。”   “他不会的。”   “呵。”她往前挪了一步,“你知道他这次去哪里开会吗?还是知道哪家杂志要给他做专访,或者,他应该告诉过你,他刚完成了一幅新作品。”   甘棠压住火气,这些她都不知道,可是不应该由她来告诉她。   “甘棠,我没结婚。”她继续说,语气郑重,“连证也没领。”   “这跟我没关系。”   “那最好。”她掐断烟,“现在不是以前,将来也不是现在,我也不是曾经的我。”   “看得出来。”   “我说的这些和他有关的事,你都没份知道,就不想想是为什么吗?”陶斯淼说,“我敢说在他离开我之后,他没有过其他的女人。”   甘棠对上她的目光,只听她说:“你不算。”   “陶斯淼。”甘棠很少这样叫她,可是她生气时总是要叫对方全名,“其实你没必要给我下战书,第一,我不会接,第二,这样的你让我觉得陌生,我只当什么也没听见。”   “装傻吗?我忘了,这是你的强项。”   “随便你怎么说。”甘棠没再退让,“但我现在不想跟你玩这种无聊的游戏。”   “你是对谁没信心?”   “我认识的陶斯淼是高贵优雅的钢琴家,不是冲着朋友张牙舞爪的怨妇。”甘棠冷静下来,“我不知道这些年你经历了什么,但请你不要伤害唐颂,也不要伤害自己。”   “我不需要你的关心。”   “我也只是提醒一下你。”   “谢谢。”陶斯淼皮笑肉不笑。   她的确失策了。这个女孩显然不是当初那个缩在壳子里的她。女人的直觉多么准,那时她嫉妒甘棠,这下倒真嫉妒得牙痒痒了。   可她从来不是认输的性格。敲门声响起时,她意识到再纠缠下去没什么必要,于是她温和一笑,走到休息室的门边,打算离开。   只是开了门,跟助理说了句什么,又退回来,“甘棠,有些话还是说明白了比较好。现在我们都单身,起跑线都一样,谁输谁赢还不知道。”   甘棠转身对上她意味深长的眼神。   “说点具体的,他的手机铃声一直都没换过吧。你不介意,但我很介意。”话音刚落,助理又来催,她勾勾嘴角出去了。   甘棠强忍住内心的翻涌,将手里的票攥了又攥,直到把心情平复了才走出休息室。   一出去,听到的旋律熟悉无比,是欢乐颂。   陶斯淼的钢琴和赵之琳的古筝合作,碰撞得够古怪,也够吸引人。   她一言不发地走向展厅的出口。   她怎么会忘记,陶斯淼最爱的就是欢乐颂,而唐颂最爱的,到底还是蓝色多瑙河。   陶斯淼有一点说错了,她怎么可能不介意。   甘棠走得太快,不知道自己的背影在人头攒动的展厅里,显得那样孤寂而落寞。也没发现陶斯淼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自嘲。   她是有多残忍,才会跟这样单纯的女人争男人。   但她不后悔。该她得的,她绝不会拱手让人。   情伤能够改变一个女人,不断的轻伤,会彻底改变一个女人。   。   陶斯淼的初恋,是肖子航。   两家人是邻居,肖子航大她三岁,算是青梅竹马。两个人确定关系,是在肖子航毕业出国那年,两个人嘴上爱得死去活来,年纪轻轻的却又都没当回事。   陶斯淼留在国内其实是赌气的,学音乐是两个人共同的爱好,明明商量好了他先去那边等她,结果肖子航是去读了商科。   她知道他家里场面大,他作为唯一的接班人,肩上责任重,但想到他终究是选择了和自己不同的路,嘴上不说,心里也是难过的。   许是疙瘩久了没解开,两个人就开始吵架,异地恋本来就辛苦,两个人的脾气又傲,散得要比在一起快。   陶斯淼觉得伤心,又哭不出来,于是就想着分手也不过这么回事。她是学校里有名的才女加美女,往钢琴前面一坐就是一片风景。在她高调宣布单身后,多少男生千方百计地献殷勤。   她也爽快,感觉对了就试着谈谈,谈崩了也觉得很正常。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肖子航那样陪她那么多年。   但人的心思一散,手上的功夫难免生疏。她忙着恋爱,练琴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坐下来掀开琴盖,只能呆坐着,十指碰到琴键也会缩回来。这样的彷徨和落寞,直到毕业时也没有改观。   恰巧那时,肖子航回来了,带着新女友。她和那个新女友见过一面,是在一次宴会上,对方气质温和内敛,男才女貌郎情妾意,好不养眼。   连她父母都说,两人真是般配。   他们不知道她和肖子航的事,无心的话却戳中了她的痛处。和他的光鲜惬意相比,她走了长时间的下坡路,默默无闻地连自己都觉得可笑。肖子航没问起她的近况,她也没自取其辱。但有句话叫作知耻而后勇,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的一无是处竟是如此讽刺而可笑。   上天有时是偏心的。像她这样的美貌,再加上才情和努力,成功的路要比其他人好走些。   那段时间她闷头苦练,想用刻苦来弥补自己这两年的荒唐。她的父母习惯了她的自主,从不多问,她把自己锁好,心里憋足了劲,不知道想要证明什么。听课,记谱,练习,她推掉了所有的交际,只告诉自己,不要丢人。   生活从来厚待努力的人,很快,她就成了冉冉升起的钢琴新星。   而她也意外地发现,事业上带来的满足感并不比男人带来的少。   她又成了当初那个骄傲的公主。   而后,肖子航和她的女友订了婚。那年,她二十五岁,刚举办了自己的第一场个人演唱会。   也是那一年的跨年夜,她遇到了唐颂。   爱情的来临总是令人匪夷所思又无法抗拒。就在她为肖子航的绝情而失望透顶时,不期然的相遇像棉花糖一样填补了她的空虚。   当她意识到这个男人的出现点燃了自己蛰伏已久的渴望,她意识到,她突然迎来了自己的春天。   唐颂给她的感觉是新鲜的,陌生的,而又充满挑战。   可她知道,虽然他年纪比她小,但也能给自己安全感。她在他身边不用像在肖子航面前那样小心翼翼。她甚至觉得,在和唐颂的这份感情里,主动权是她的。   她懂得撒娇,懂得男人的喜好,这是多年的恋爱经验,一般人没有。这不是引他上钩的手段,反而是她敞开心扉的尝试。她很感激唐颂对她的好,时隔多年,她终于感受到了那久违的心动与甜蜜。   于是自以为高高在上的她,也愿意对他,对他的妹妹和朋友付出真心。   但她也明白,唐诗咏其实并不喜欢自己,反倒是这个叫甘棠的妹妹,更入自己的眼。尽管这只是女人的直觉,毫无理由可寻。   四年时间,她见证了唐颂的一步步的成长。从一个男生变成男人。   她很享受,甚至很感动,期待着这份爱情开花结果。   可是她没想到他会放下镜头,转而筹备画室。   那一刻,她才直到他的梦想有多坚定。   她不是不知道他的梦想,但她以为他已经适应并且妥协了。可是即使唐颂从未暴露过自己的野心,也并不意味着他甘愿在自己深爱的领域默默无闻下去。陶斯淼能反对吗,不能。她看着他提起油画就神采飞扬的脸色,怎么忍心给他泼冷水。她甚至都没跟他说,她不喜欢他拿画笔的样子,她最爱的,是那晚在江边,他对着镜头的侧脸。让她想到另外一个人,瞬间俘虏了她的心。   她忽然冒出一阵恐慌,好像,她不太了解他了。   戏剧化的是,肖子航那时候突然离了婚。   父母跟她提起,说肖子航和那女人其实是演了场戏。女人父亲的公司陷入困境,求肖父肖母帮忙,就是所谓的家族联姻。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对方又是家里的独女,各取所需之后是合作共赢。   至于离婚的原因,不外乎是时间差不多了,双方的效益都满足了,两个孩子之间也没真正的感情,于是好聚好散,   陶斯淼想,感情在肖子航面前算什么东西,他把一切都看得比金钱重要。   而她又发现,自己竟然还在为这个不值得的男人费神了一晚上。   有次周末,她照例回家住,见到肖家父母时,心里忽然咯噔一下。即使两家相识多年,她也不曾见过父母和他们交流得如此融洽。   她陪着笑脸却心不在焉,一边打哈欠一边和唐颂发短信。陶母笑着问她忙些什么呢,她想也没想就说是和男朋友聊天。   话一出口,四个人的脸色都变了变。   后来,肖子航来接父母回去时,破天荒地,像是要跟她说几句话,却被肖母瞪了几眼拉了回去。   而她这边也气氛异常。   母亲皱着问她什么男朋友,怎么不早点说,她想反驳却住了嘴,因为连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她到现在还没把和唐颂的交往告诉他们。   一千多个日子,她竟瞒得滴水不漏。   所以父母才背着她,打算安排一次迟到许多年的相亲。   她罕见地发了脾气。让父母不要掺和,然后连着几个礼拜没回去过。   但也许是心理作祟,也许是老天爱开玩笑。自那次在家里见面之后,她竟然常常见到肖子航。他去听她的演奏会,给她送花,请她看电影,还专门在工作室门口等她。陶斯淼苦笑,什么都不在乎的他竟然玩起了这样过时而幼稚的把戏。而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生活被他搅得一团糟。   她去质问他,他竟然说,越烦说明她越在乎。 ☆、难得回忆   几年不见,他倒成了无赖。   陶斯淼想,他算什么?又拿她当什么?他们并没有谈过真正意义上的恋爱,肖子航一离开就是六七年,现在回过头来要她接受他,凭什么?   她没心思和他纠缠,于是每天最希望做的就是粘在唐颂身边。可是那段日子唐颂忙得天昏地暗,不要说陪伴她安慰她,就算对她的反常表现也并不敏感。陶斯淼有些慌了,一慌的结果就是闹脾气。   唐颂之前几乎包容了她的一切,她却在关键时候反复地无理取闹,到底说不过去。   脾气这种事,心情好时是情趣,特殊情况下却是把两个人越推越远的蛮力。   陶斯淼其实也想控制。可是她在为肖子航的事烦心,唐颂却只顾着自己的画室。尤其是看到两个小姑娘在为他忙里忙外时,她发现自己竟然嫉妒得厉害。   她闹得最凶的一次,唐颂发了火,说你没病吧,她们是我妹妹,这醋你也吃?   那天晚上两个人都在气头上,她差点甩了他一巴掌,而他沉默着,敛去戾气却也没去追她。   她去了江边,漫无目的地闲逛,没想到会遇到肖子航。   他就静静地站在那里,扶着栏杆,侧脸流露出一种她看不懂的情绪。   几乎是同时,他看见了她,眼里闪过一丝意外,等到看清她眼里的泪花,他竟显得很慌乱。   她看着他在她包里翻纸巾的动作,觉得好笑,自己把眼泪擦了,然后说,我们去喝酒吧。   酒吧里人影攒动,他和她并肩而坐。没喝几口就开始聊往事。触景生情这四个字用在这里再合适不过,因为他们确定关系那天,他也请她去了酒吧,然后在她脸色酡红时,深深地吻住了她。   这样的环境容易使人迷乱,失去理智。她跟他讲唐颂的事,好的坏的,倒垃圾一样,不管不顾地倾诉。什么时候带了哭腔也没发觉。   肖子航说,你要是不开心就离开他,以前的你不像现在这样优柔寡断。   她说,你懂个屁。   他对她的爆粗显然意外,但只皱了皱眉头。   陶斯淼怎么愿意承认,自己不再是那个有一大把青春可以挥霍的女孩,她快三十了,眼角的鱼尾纹每天都在提醒她,她的青春将要过去,她应该找一个让自己安定下来的男人。   她从来不想当女强人。她想要的只是一份自己喜欢的职业,她爱的人也正好爱自己。   和唐颂在一起的三年多,她以为她找到了。可是一旦吵架,她还是受不了。   喝酒呛着了,肖子航替她拍背。她嫌恶地躲开,嘴角却勾勒出妩媚的笑。她问他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死缠烂打不像是他的风格。肖子航英俊的脸上波澜未起,淡淡地喝了口酒,说现在什么都稳定了,事业有了,地位有了,回头却发现付出了那么多代价,很累了,但还想最后赌一把。   陶斯淼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却没能找到一丝闪躲。   他知道她要问什么,但还是要赌一把,赌他之前伤害过的傻瓜,还愿意等他。   寻寻觅觅,又回到原地。   看尽繁华风景,还是只要一个你。   换来沉默,等待,对饮无言。   这么多年过去了,两个人的酒量都有了长进。但和混迹于应酬场上的肖子航相比,陶斯淼终究是差了一截。喝到兴头上,往事占据脑海,陶斯淼红了眼,拍他的肩,捶胸顿足地控诉起他的背叛和遗忘,闭口不提自己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涕泗横流,肖子航耐心地给她擦拭,动作温柔得依旧像是那个她崇拜着的邻家哥哥,她倒在他怀里喃喃自语,逐渐不省人事。最后闪现的是年少的约定:她有一双天生弹钢琴的手,他是最英俊的小提琴家。他们在音乐里恋爱,成婚,然后共度余生。   她在梦境中哭泣不止,再睁开眼是在他的公寓,虽然是第一次来,但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他的风格和色彩,和她的年轻摄影师,哦不,年轻画家,大相径庭。她看了眼床头的闹钟,是深夜十二点。   闹钟旁边是相框,是他和她多年前的合照。她强忍着头疼,动作笨拙地拿到手上看,还没放回去,肖子航就从浴室里出来。   两个人都顿住了动作,但下一秒,陶斯淼眼里的泪就滚落下来了。   肖子航说,你醒了,如果不想回去,今晚就睡这里。   说完,他转身要走,陶斯淼手脚并用地下床阻止了他。   她本来是想让他陪陪自己,可是在他拥抱住自己的那一刻,她竟然感到了无比的安心。   而当他说,淼淼,我和她从来都不是真的,我心里的人一直是你。她打了个哆嗦,就像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跑了几天几夜,还是站在了原地。   除了父母,就只有他,会叫自己淼淼。   就连唐颂,也只喊她斯淼。   她忽然仰起头吻住了他。尽管她比谁都清楚,肖子航从来不是被动的人。   他反客为主的时候,她听见他问,想好了吗?   她想好了。她从来不是理智冷静的女人,她做的所有事都是一时兴起。接下来发生的事心照不宣,他们在那个夜晚热烈地拥吻,缠绵,还没结束,肖子航在她额头上碰了一下,说了她很难从另一个男人嘴里听到的,最简单也最珍贵的三个字。   第二天早上,她在肖子航的怀里醒来,摸索着床头的手机,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短信,他不愿意找她。荒唐后的愧疚,荡然无存。   她也是那一刻才知道,和年纪小的男人谈恋爱,即使主动权在自己手里,咬不咬钩也不是她能决定的。   她安慰自己,肖子航和她,都是彼此的初恋啊。只要能让良心好过,即使是自欺欺人,她也不在乎。   从那之后,她和肖子航的联系多了起来。而唐颂也无动于衷。   她到底还是有点心虚的,但很快,这心虚就变成了不甘,或者说气愤和恼怒。于是她单方面地把它升级成冷战。   而另一边,肖子航尽力地弥补这些年对她的伤害,像他这样的男人温柔起来,简直是致命的。   发现自己怀孕的那天,她和唐颂又吵了次架。她在画室附近的咖啡厅里等了他一个小时,最后看见的是诗咏和甘棠进去,他陪着她们出来,脸上的笑意很淡,却足以戳中她的脆弱。   也是从那一瞬间,她坚定了分手的决心。   但是生活给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她去提分手的那天,唐颂竟然准备了一场求婚。   她看着他认真的脸,脑子一片空白。   他是多实在而多木讷的人,闷声不响地为她准备了惊喜。她不自觉地屏息,被他提醒才呼出气来,像完成了一场艰难无比的跋涉。她后知后觉地想到,他对她的不搭理,是因为画室的事而不得不专心,他对她的遗忘,不是故意,而是不经意。他从来不擅于表达,她以前都知道,可是这段时间乱得她没了深究的心思。   她只顾着抱怨他没有再她无助的时候陪在她身边。而她又何尝不是在他最需要自己的时候选择不闻不问呢?   看,这情节多可笑。   可笑到她开口拒绝都得憋足了勇气。   看,所有人都以为她在害羞,在矜持,甚至连他也这样觉得。   可是木已成舟,箭已离弦,她不能回头,所以在连续说几次对不起后,稳住情绪,用很小声的音调说出最伤人的话:“对不起,我怀孕了。”而孩子的父亲不是你。   她选了一个最不恰当的场合。   画室里陷入一片揪心的安静。她头脑发麻,却下意识地给肖子航发了条地址的信息。他竟然正好在附近,没几分钟就驱车到了这里。听见喇叭声,她转身,头也没回地离开,只是怕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当时不知道,身后的唐颂看着一地的碎片,呆若木鸡。   那是她刚刚撕碎的,他给她拍的照片。   她曾经多少次缠着他破例,放弃那些风景,拍一次人物。   他破了例,她却撕碎了它,像是撕碎了他的自尊。   坐上肖子航的车时,她知道,自己真的再也回不了头了。   她没把怀孕的事告诉任何人,去医院做了手术,这是她的报应。再是后来,她连夜做噩梦,总觉得自己放荡不堪,罪大恶极,几近抑郁,搅得父母伤神不已。她每天握着手机,却等不来唐颂的电话和短信。其实他找她又能怎么样,她还有什么资格。在父母的强烈要求下,她跟着自己的团队,看似决绝地去了日本。   在日本的那段日子,她可耻地发现,最忘不了的竟然是唐颂。   厚着脸皮联系,却是一根断了线的风筝,她在这头,而他再也不要她了。   浑浑噩噩地把时间拉得很长很长,一年后,追过去的是肖子航。   面对他的到来,她没什么心潮起伏,但肖子航说,他再也不会丢下她了。   于是,两个人正式在一起,理所当然地走上结婚这条路,跟最初的设想一样。   只是人的执念实在太可怕。陶斯淼越来越觉得,当年不是她背叛唐颂,而是唐颂抛弃了她。她不服气,不甘心,匆匆赶回来只想作最后一搏。偏偏撞见甘棠。   她离开他生不如死。他离开她,却越来越春风得意。   那晚被唐颂送出门,她坐在计程车上跟他说,“如果我早点知道……你是一个不会回头的人,今天我不会出现在你面前。”她是在赌气。可是唐颂没听出来。   因爱生恨四个字用在陶斯淼身上,不太合适,她只是不想承认自己的失败。自私也好,恶毒也罢,她都受了,毕竟她伤痕累累,又不愿意看见她爱过的人,找到他爱的人。   所以她在婚礼前一夜,告诉了肖子航孩子的事。她说得绝情而淡漠,好像扼杀一个生命是件多简单的事,把肖子航气得浑身发抖,摔门而去。   她苦笑,他也觉得自己是个狠毒的女人。   闹剧过后,婚礼取消。   她让身边的人都成了笑话,尤其是她自己。    ☆、江边烟火   甘棠从画展现场出来,脑子里还是陶斯淼和她说话时的神情。她想,她的自信和倨傲是骨子里带出来的,自己模仿不了也不能抗衡。   人都是患得患失的。得不到的时候想尽办法地去争取,得到了又以为是老天的恶作剧。想到这,甘棠苦笑——她和唐颂在一起才几天,自己还没从甜蜜和惊讶中醒过来,就被人戳了戳额头,告诉她哪里来的这么多好运气。   其实她也想变成偶像剧的女主角,自带光环,换一个或两个男人的死心塌地,可惜她不是。现实生活中,爱情这种东西也要角逐,也要竞争,不是凭一份付出就能所向披靡。   说到底,她对唐颂没信心,更对自己没信心。她甚至开始反思唐颂身上究竟有什么吸引她的地方,让她把所有的伪装能力用来面对陶斯淼。又或者说,自己对唐颂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是依赖,感激,还是自欺欺人的喜欢。可是两个问题都没有答案。   她突然很讨厌自己的糊里糊涂,尽管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心烦意乱。   她带着一身的负面情绪,心神恍惚地赶到江边。   江风袭人,寒意阵阵,却丝毫未能打消人们的热情。甘棠本不喜热闹,此时却觉得人多终究是件好事。烟火晚会已经开始,漆黑的夜空绽开七彩的花朵,与高楼大厦的灯光相映,竟使得江岸的柱形灯都黯然失色。人群中的亲友相拥,一边惊叹欢呼,一边忙着拍照。甘棠退到远处的步行街,沿着街道慢慢地走,耳旁是烟火声,欢笑声。走到路口时,一对情侣从长椅上站起来,她坐下去,掏出包里的手机,突然想给父母打个电话。   每逢佳节倍思亲,她现在孤身一人,越发涌起蛰伏着的想念。   响了几秒,通话很快被接听,明明知道是她,母亲的声调却永远是那样惊喜而雀跃,好像等这通电话等了好久。   这样的期待让甘棠赧颜。因为她此时此刻只是想听听他们的声音。比起父母无条件的关怀,她好像总是在习惯性地索取。   谈话的内容没什么特别,无非是让她多和同事朋友出去玩,工作别太累,平时要多注意身体,这些叮嘱平时也有,起初她也听腻了,但母亲总是不厌其烦地重复,渐渐地,她不听几句反而不自在。说到最后,母亲似是被旁边的父亲提了醒,催她尽量早点回家过年,赶紧买票。   甘棠笑了,说忘记买票这种傻事有了一次哪有第二次,嗔怪他们瞎操心。   母亲也笑,说:“你一忙起来哪里还管得了这么多,我不提醒你,到时候又麻烦小唐。他好心好意把你送回家,你倒好,连顿年夜饭也不让人吃……”   “妈,我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甘棠想起去年的事,解释道,“不是我赶他,是他有事要忙。”   “他忙不忙我又不清楚,谁知道你真话假话。”甘母计较起来,“对了,小唐今年还跟你一起回来?”   “当然不。”甘棠答得不假思索,却觉得自己反应过度。   “你这孩子,怎么一副巴不得的口吻,”那头顿了顿,“我还想着今年再好好招待他一回。”   “妈,不用了。”   “怎么不用诶,对了,小唐现在有女朋友没?”   甘棠没料到母亲会突然转变话题,微微一愣,正想着怎么回答,却听她自顾自地说:“我都忘了跟你说一声,你表姐茵茵的婚礼定在下个月,说要赶在年前把事情办了,到时候请你当伴娘。所以说这时间过得多快啊,一转眼……”   甘棠这才恍然,敢情是茵茵表姐……   “亏我当时还想着给茵茵和他牵条红线,现在看来倒是我多此一举了。”母亲自己先笑了,“不过啊,要是小唐今年还过来,我肯定……”   甘棠忙打断她的话,应道婚礼之前肯定回家一趟,又东拉西扯到自己正在外面看烟花,吵得厉害,几乎是下意识地把母亲要当月老的念头给塞了回去。直到母亲也觉得时候不早了,打了个哈欠,她这才嘱咐她早点回去休息。   挂断电话,她有点做贼心虚,冷不防地打了个喷嚏,从长椅上起身却正好听见一阵齐刷刷的响声,抬头看去,半片天空绽放出金色的烟火,绚烂夺目至极,随即,人群里爆发出最热烈的欢呼。   两秒后,那片光亮却隐没在夜色里,寸缕不寻。   这是烟火晚会的最高/潮,也意味着消弭和落幕。   不知过了多久,回味最后的那一瞬间的人群逐渐褪去了热情,许是扛不住冬夜的天寒地冻,虽意犹未尽,但到底像海潮一样慢慢散开。甘棠吸了吸鼻子,缩手缩脚地往前走,妄图用这样的姿势来保暖的同时得到一点被包裹着的安全感。   从这里到停车的路口还有十五分钟左右的脚程,路过一家奶茶店时,甘棠被香味吸引,正准备进去,刚好里面的人把门推开。   甘棠往旁边一避,却还是没能躲开那条拉布拉多。   甘棠觉得它的身子蹭到了裤脚,不适感瞬间涌了出来。她想动,半边身体却僵硬着,握住门把手一时无法动弹。   里面的服务生过来提醒,她抱歉地笑笑,下一秒却被人扶了一把:“没想到你怕狗怕成这个样子。”   甘棠看清是王磊,有些惊喜:“你怎么在这?”   “进去说。”他微笑,帮她握住门把,等她走进去再缓缓跟上。   两个人先后落座,甘棠对自己的失态有点不好意思,王磊却不在意,点了杯热茶,又问她要喝什么。   “热牛奶就行。”   王磊开门见山地说:“很少见你像刚才那样局促。”   “没办法,我也不想这样。”   “小时候被狗咬过?还是有其他什么不愉快的回忆?”   甘棠摇头:“其实都没有,就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说不上什么原因。我爸妈以前特别喜欢小狗,后来生了我,说我是一听见狗叫就哭得撕心裂肺,就立马把两只狗送人了。”   “那看来他们也不能理解你的恐惧。”   “可能是吧。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最难懂。”甘棠喝了一口刚送上来的热牛奶,“对了,主……怎么会在这里遇到你?我记得你家不在这边啊。”   “我其实就是出来逛逛”。   “也是。”甘棠点头,“这种时刻最适合与民同乐?”   “你少揶揄我。”王磊失笑,“我私底下不至于是个闷葫芦。”   两个人又随便聊了几句,身上暖和了之后,王磊提出去中心广场,甘棠打了两次退堂鼓,但还是被他劝服,理由是:适当的从众和放松对于提高生活质量很有帮助。   但甘棠不知道的是,这个努力劝说她去凑热闹的上司,其实今天晚上也很无聊。   王磊所有的事情都是按照日程表来完成的,虽然按部就班,但好在不会出错。他今晚把时间留给了肖子航的婚礼,但婚礼突然取消。他不知其中原因,也没多问,在家里一个人把音响开到最大,还是觉得无聊。于是他决定出门,到人多的地方消遣消遣。只不过常去的酒吧街今夜人满为患,他失了兴致,走出来在江边吹了会儿风,却还是没能赶走心里的愁闷。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孤独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孤独。在这样热闹的节日的夜晚,他想起了远方的父母,又悲哀地发现,除此以外他竟然找不到另外的具体的可以想念的身影。他又想起自己这些年的努力,然后陷入深深的思索当中——他好像没了当初的那种动力——那种改善家人的生活,换取可预见的未来的源源不断的动力。   他赚的钱足够用了,所以更加贪心,想要找一个人和他分享。但是这个人在哪儿呢?他没有线索,也毫无头绪。而当烟火晚会结束,他闲逛着准备回家时,就在路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说实话,她并不显眼,简单的大衣,平底靴,街上所有的女孩都比她靓丽,但他就是看见了她,然后不无惊讶地发现,街边的灯光和店铺,都扭曲淡化成一片模糊的背景,而她的侧影却依旧清晰。   他清楚地看见,那条狗冲出来时,她往后缩了两步。   而当她杵在门口,他竟然可以感知到她的不安。   虽然他也不明白自己何时到了如此敏感的地步。   不过幸好,自己并没给她带来困扰。而从她愿意和自己去中心广场这一点来看,说不定他的突然出现其实对她也很重要。   这样的夜晚,半座城市未眠。他们像最寻常的朋友一样并肩而行。来到中心广场时,目光所及之处已然有了狂欢的气氛,音乐,鲜花,气球,舞蹈,甘棠心想,原来热情可以让寒意逃匿,而欢乐也足以带来温暖。   甘棠和王磊一起看街舞和魔术表演,在乐队当中穿梭,尽量不使自己去想兜里的手机。她听见旁边的情侣说今晚会下雪,男生笑说要下早下了,女生不无憧憬地说,要是真的下雪,跨年夜就完美了。   甘棠想,这个可爱的女孩对于完美的要求多么低,但也正是这样的纯粹,才让她更容易得到幸福。   “阿姨,买个头箍吧。”一个女孩扯扯她的衣服。   她微微弯腰,看着这个顶多十岁出头的女孩,笑了笑,“谢谢你,阿姨不需要。”   “阿姨,买一个吧,你戴起来会很好看的。”甘棠被她推销的热情逗笑了,刚想答应,却又听她说,“叔叔,你给阿姨买一个吧。”   “好啊。”王磊应得爽快,拿出钱包,却被甘棠拦住,“不用,我自己来。”   她选了一个最普通的米老鼠造型,然后又拿了两根皮筋,付了零钱,那小姑娘便也笑了,还附赠一句:“阿姨你很漂亮哦。”   甘棠心里一软,说到底女人都是爱听赞美的动物。她甚至开始后悔,自己怎么不多买几个。   “怎么不戴上?”王磊问。   “过了年纪。”她把头箍挂在手臂上,然后用手拨弄起头发来。   她的头发已经长过了肩,许是因为走了很久的缘故,她觉得身子热了不少,于是就打算低低地绑个马尾,省得晃来晃去惹自己心烦。但她许久不绑,手法也生疏。王磊瞧她虽然绑得专心,但还是漏了一边,于是指指她的左脸。   她没反应过来,他就伸手帮她把那绺头发挽到耳后,她眉眼一顺,哦了一声的同时,立马往后缩了缩。王磊被她的反应挑起一丝失望,却见她神色始终自然,很快地把马尾绑好,冲自己笑了笑。   他没再多想,看了看表,离十二点还有五分钟。   不远处的看台上,一支交响乐团正在做着最后的准备,人群围在看台外侧,都像在翘首以盼。   甘棠的耳边是欢快的音乐和嘈杂的人声,而王磊就在她旁边。她捏着发箍,笑着暖意融融,却也是在一瞬间,她很想很想一个人。   他现在在干什么?睡了吗,还是醒着。他在的那个城市也会举行这样盛大的跨年活动吧,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像自己一样有着满满的憧憬。   她放下这些杂绪,不远处的电子屏上,数字已经开始跳动,周围的情绪浪潮越来越高,也不知是谁喊了句下雪了,声音特别响,惹得众人都不自禁地抬头看。直到细密的雪花落在了脸上,甘棠也忍不住惊呼:“天哪,真的下雪了!”   “是啊,下雪了。”王磊看着她,拂去落在她肩头的白色。   片刻后,众人齐声高呼:“十,九,八……”   甘棠也笑着:“七,六,五……”   王磊跟上:“四,三,二…”   “一!”   烟花瞬间燃起,乐团扬起旋律,歌唱家的嗓音在欢乐地流淌,旁边的人拥抱,亲吻,相互祝福,甘棠被这样的情景感染了,笑意盈盈地看向王磊,下一秒,却被男人拥进了怀里。   “甘棠,新年快乐。”他在她耳边说。   “新年快乐!”她也抱住他,压抑了整晚的情绪终于释放出来。   甘棠看着在灯光下飞舞的雪花,心想,这真是一个完美的跨年夜。 ☆、回来见她   甘棠最后没有去停车场,而是坐着王磊的车回到公寓。   雪下得大,她玩得有点疯,于是没有推却王磊的好意。   车里的广播放着欢快的歌,她嘴角噙着笑意,跟着哼了几句,对上王磊的目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继续啊,唱得不错。”   “算了,辣耳朵。”   王磊侧头看了她一眼,刚才拍照时,她被旁边的年轻女孩劝了几句才把发箍戴上,之后忘记摘了就一直戴着。结果略显幼稚的卡通发箍配上她这张脸,却是一点也不违和。   到了小区门口,甘棠冲保安师傅打了声招呼,王磊送她进去,把车子停在外围。   甘棠婉拒了他下车的送别,跟他说了声谢谢就打开车门。有那么一秒,他想要提醒她什么,但最终还是没开口,然后沉默地掉头离开。   风雪夜归人。甘棠目送他远去,然后缩着身子往公寓门口走,没走几步,就看到不远处站着个熟悉的身影,撑着把大伞,站得笔直。   她颇有些意外,以至于愣在原地许久。   路灯下雪花纷飞,他的脸隐匿在伞下,她揉了揉眼睛,就看到他朝自己走来。   “还站着?”唐颂把伞举到她头顶。   “你怎么回来了?”她伸手摸他的脸,冷得厉害,“等很久了吧。”   “还好。”   他明明想说另外三个字,但此刻却说不出来。   甘棠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巴巴地看着他,却没能捕捉到他一闪而过的失落。   “上去吧。”   “好。”   他牵住她的手,察觉到她微微闪躲的动作,力道放缓了几分。   “你,怎么回来了?”   “这问题你不是问过了吗?”   “可你没回答啊。”   “我想陪你跨年。”他说,“但回来得太晚了。”   “不晚,一点也不晚。”甘棠拽住他胳膊。   “你今天晚上开心吗?”   “开心。”她略显兴奋地跟他说了画展的事,去江边看烟花,还有唱歌,拍照,和一群人狂欢。她没有意识到,自己避开了陶斯淼,却连着说了好几个王磊。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唐颂略显不耐的脸色。   以至于两人到了十楼,唐颂只发出两个语气词,而后像平常一样的互道晚安。   “唐颂,你今天……心情不好?”进屋前,她还是问了一句。   “没有,我只是有点累了。”他头也没回地进了1052,又说,“你早点休息。”   甘棠忽然就很委屈,但她找不到原因——因为她既不知道他为了什么而匆忙赶回来,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态度。   而当她在之后的某一天和唐颂讨论起今天晚上的事,她后悔得要把后槽牙给咬断。特别是听到他说他准备了一大堆肉麻的话作为她的新年礼物时,她带着侥幸心理地问他:“如果我当时不那么冷冰冰的,而是抱你亲你,你还会生气吗?”   “会。”   “为什么?”她不解。   “因为这是为数不多的可以吃醋的机会。”唐颂漫不经心地答。   但事实上,他当时可做不到这么云淡风轻。   毕竟他一门心思跑回来,不是为了看她和别的男人亲热的,当然,说亲热可能有点过分,只是当他匆匆赶回来,却发现她并不在家,而之前做的很多假设,比如她在家里看电视,听音乐或者早就已经睡下等等都落了空,说实话,他有点疑惑,更多的是担心。而当他确定诗咏和嘉侑在看双人午夜场电影时,他又告诉自己有很多种可能,比如她和同事出去聚会,甚至是还在加班。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她电话,提示却是一直关机。   他重新下楼,想拼拼运气看能不能等她回来,结果没过几分钟,就等来一辆陌生的车,他想见的人从副驾驶座上下来,笑容满面。而在车子调头的那一刻,他看见了开车的男人,是那个只见过几次面的,对她有特别意义的王磊。   所以,这些积累起来的情绪一下子堵在胸口,他没有在短时间里处理完毕的经验。   回到屋子里,他对自己的吝啬无可奈何。   而他也不知道,此时此刻,对面的1051里,甘棠的情绪正在陷入低谷。   洗完澡出来,她才发现手机一直关着。她擦着头发,把那个发箍放进抽屉,却在看见里面那个精巧的木雕时愣了一愣。   这是几个月前诗咏送给她的,她本来放在床头,却因为有次起床太急把它打到了地上,有点心疼,所以放进了抽屉。   诗咏当时说的什么?姻缘?她伸手在这只小猫的鼻尖上碰了碰,就着灯光,歪头看它的胡须和眼睛。她很奇怪,自己怕狗怕成那个样子,却对猫有种天然的亲近感。   人的喜恶大多是说不准的,也很难控制。她小时候曾用蹩脚的方式催眠自己,念叨着叽里咕噜的咒语,蒙上眼睛,尝试着去摸邻居家的小狗,她伸出手去,还隔着好几公分,那小狗忽然舔了舔她的掌心,吓得她立刻缩回母亲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后来父亲跟母亲说不用勉强孩子,不喜欢就不喜欢,母亲也再没让她尝试。她那时虽然小,但也知晓事理,为自己的丢人的反应懊恼了几天,准备跟母亲道歉时,母亲安慰她说每个人都有怕的东西,有大有小,有多有少,不用放在心上。   但从那次以后,母亲再也没提过在家里养狗的念头。   甘棠长大才理解,把喜欢的念头藏在心里也是不容易的,母亲体谅她,一藏就是十几年。直到她上了大学,父亲才提起养狗的事,只是母亲却打了退堂鼓,说年纪大懒得养了。而甘棠也是直到那时才真正体会到了母亲的遗憾。   如果喜欢也有保质期,所有人都希望它能长一点。但往往,喜欢会越来越淡,而与之相反的不喜欢,却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来越根深蒂固。   想得出神,她忽然打了个喷嚏,于是懒洋洋地去客厅喝了杯热水。明天放假半天,她看着墙上的挂钟,毫无睡意。   其实她只需要穿上鞋出去,敲开对面的门,说一句她见到他很高兴,或者是她很想他,刚才的冷淡只是因为惊喜而不知所措。这个夜晚就不会这么难熬。   可是她最终还是回到了卧室。   做朋友五年,当情侣五天。   在如何跟他相处这件事上,她的经验还是为零。   。   第二天早上,甘棠犹豫了很久,还是去敲了唐颂的门。然而天公不作美,她的询问和解释都落了空。   因为此时此刻的唐颂正坐在去北城的飞机上。   唐颂靠在座椅上,毫无睡意。他一想到甘棠戴着卡通发箍的样子,胸口就有些发堵。   他知道自己吃醋了,而且是飞醋。这让他特意赶回来的举动多少显得有些滑稽。只不过。他又很快释然,毕竟他回来是为了见她,至于跨年……算了,就当是个遗憾,以后用来警醒自己别再犯类似的错误。   抵达北城后,他在机场外面看见了何辉。   何辉大他五岁,目前是业界知名的艺术评论家。唐颂和他相熟是因为他是恩师何恕清的侄子。何辉写的评论大多言辞犀利,早些年被批为哗众取宠,实则空而无物,但自从在文艺风象上开了专栏,舆论便又改弦易辙,随即多家媒体盛赞他文风独特,敢想敢言,将其奉为文艺界的风向标。据说之前被他批评过的一些画家想要让他撤回某些过激的言论,他的态度很明确,说那是泼出去的洗脚水,不想收也收不回。   何恕清对他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唐颂却笑他竟然承认自己的文字和洗脚水一样又脏又臭,何辉一听,也没生气,只说自己逻辑太差,祸从口出。   但事实上,何辉在生活中的性格和他笔下文字的风格截然相反。在唐颂眼里,他很是谦逊温和,待人接物都透着儒雅的气度。   唐颂第一次和他见面还是在四年前,那时他费了大功夫才劝动何恕清给他一个求学的机会,一有空就去美院蹭课。何恕清嘴硬心软,虽然嘴上不饶人,但暗地里还是帮了唐颂不少忙,唐颂有了第一幅满意的作品时,何恕清让他和何辉见了一次面。   当时两个人都不认识对方,但好在何辉对他的画很喜欢,一来二去,两个人成为了朋友,交情不深,但浅淡如水并非不是件好事。之后何辉写过几篇文章,业内对他笔下这个不知名的画家也渐渐有了兴趣,之后在国际展上的成名之作,他更是帮着推波助澜了一把。   用何恕清的话说,千里马遇伯乐是件大喜事。而唐颂对何辉,自然也是带着感激的。   何辉目前就住在北城,所以这回多少有点东道主的意思。要不是唐颂坚持要住酒店,他就要让他住到家里去了。   唐颂一坐上何辉的车,就听他调侃:“你还真不嫌累。”   唐颂没答,只是笑。   “要是被我二叔知道了,肯定又得说你烂泥扶不上墙。”何辉发动车子,“我还真是没见过你这样的,至于这么赶吗,不回去,媳妇就被人抢走了?”   “不至于。”   何辉哈哈大笑,收了话口,往研讨会的会场赶。   几天前,唐颂来北城,也是他接待的,他还记得这家伙脸上一副不太情愿的样子,后来只听说何恕清也过来与会,这才有了点笑意。   何恕清原本并不打算参加,但因为妻子陈蕾坚持要来,便接受了旁听的邀请。酒店里,四个人相遇,何恕清怕唐颂看见自己来了又找借口回去,浪费了这次好机会,索性直接拿话拴住他。陈蕾见着丈夫的得意门生也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直说见一次面不容易,趁着机会好好说几句话。   唐颂知道自己脱身不了,只好作罢。   收拾完行李后,四个人找了家餐厅解决午餐。   吃了一半,何辉接了家里的电话打算先一步离开。何辉和他的妻子是青梅竹马,后来两个人分分合合好一段时间。何辉穷困潦倒时,女方嫁了别的男人,之后因为性格不合离了婚。这些年何辉事业有了起色,两人再次相遇,都觉得是上天刻意的安排,于是重新坠入爱河,在前年结了婚,而今年下半年刚有了爱情的结晶。   唐颂不由地想,要是他的读者看到这个犀利的评论家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原因是家里的孩子要换尿不湿,会不会和他一样认为两者的反差太大而拒绝接受。   “男人成了家就是不一样。”陈蕾看着何辉离开的背影,欣慰地说。   刚转过头,又问唐颂,“对了小唐,你今年也三十多了吧?”   “过年三十二。”   “还没女朋友?”陈蕾摇头,“这可不行,老这么单着算怎么回事。你可别怪我多事,虽然现在提倡晚婚晚育,但恋爱还是要抓紧时间谈一谈。”   唐颂刚想开口解释,又听她说:“我们馆里最近来了一个新的研究员,小姑娘学历高,人也长得漂亮,就是不爱说话,我这人就爱管闲事,想着帮她介绍介绍,正好,你们……”   “你这毛病能不能改改?”何恕清听得不耐烦,“年轻人的事瞎掺和什么?”   “不是瞎掺和。”陈蕾说,“我吧,其实早就想喝小唐的喜酒了。”   何恕清抬头看了一眼唐颂,不置可否。人老了也就这点追求,喜欢看身边的人和和美美。何恕清膝下一儿一女,都在国外,加上春节,一年也才回来两趟。平时联系多的不是同事就是学生。唐颂算是他的得意门生,但总是独来独往,有时想想也觉得可惜。但他又不好多嘴,毕竟知道唐颂的性格一根筋,称得上感性的也就手里那支笔。   虽说这两年看着他羽翼渐丰,心里欣慰,但作为长辈,却也替他的终身大事着急起来。   和怪脾气的何恕清相比,陈蕾更加直来直去。她是美术馆的研究员,退休之后公事少了,操心后辈的心思却一点没减。她心直口快,牵红线的活干起来也算是得心应手,从老伴嘴里知道唐颂一直单身,叹几句好事多磨,这次得了机会自然少不了提上一提。   眼见着师母兴趣来了,唐颂只好不解风情地打断说不劳她费心。何恕清插了句嘴,说什么年纪做什么年纪的事,之前不是和一个钢琴家谈恋爱吗,这么多年也没结果,现在倒怕了不成。   唐颂汗颜,也不多话,被何恕清嗔骂几句呆木头。直到后来,陈蕾在旁边听他们一来二去,又听唐颂说不用他们费心,他自己会再努力努力,忽然明白过来,一拍何恕清的肩膀:“你怎么还听不出来,小唐的意思是他已经有对象了!”   何恕清一愣,只听唐颂说:“本来也不是大事,只是您一提,我也不好瞒着。”   “瞒什么瞒!”何恕清笑了,“你小子做事总讲究稳妥,到头来把我都蒙住了。”   唐颂给他夹菜,又听师母问起具体的情况。老太太八卦起来也挺厉害,问得唐颂只好简单地交代,谁知陈蕾一听名字,更加好奇:“甘棠?”   “你认识?”何恕清疑惑地看向妻子,   “怎么不认识。”陈蕾说,“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那个天天来美术馆的小姑娘。”   “可能是同名同姓。”   “不会这么巧。”陈蕾说,“小甘也是单字一个海棠的棠,也在什么会计师事务所,叫什么……天吉来着。”   “唷,这要真是同一个人,不成巧了?”连何恕清也不淡定起来。   唐颂在旁边头先还一头雾水,直到陈蕾继续说下去才明白了事情的经过,虽然这经过连他也觉得不可思议。   用陈蕾的话说,遇到甘棠完全是个意外。   她在美术馆工作了这么多年,也没见过那样实在的女孩子。几本西方美术史,一啃就是好几个月,油画集来来回回翻了又翻,找到一幅想要的能高兴半天。陈蕾以为她是美院的研究生,问了她几句,她又心虚又脸红,说自己只是打发时间,学到的连半瓶醋也算不上。陈蕾见她学得用心,但只懂得摘抄,记了厚厚的一大本也不过是囫囵吞枣,想来也没什么天赋。心想这姑娘这么坚持也不容易,于是就好心提点她几句。   甘棠本来一头闷在死胡同里,听陈蕾讲得头头是道又逻辑清晰,不免惊叹又佩服,于是常常向她请教。反复几次,两个人就熟了,私下里的交流也多了起来。得知甘棠是个注册会计师,陈蕾很是意外,之后才知道她不过是个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女孩,为了和喜欢的人有共同语言,把学习的劲头用在了不擅长的领域上。   陈蕾笑她学得这么用功,连跟对方探讨的机会也没有。   甘棠憨笑,说只要离他近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事实上,甘棠从来没有主动跟唐颂提及任何专业性的话题,她不敢,也不想丢人。从某种程度上说,她所有的努力都只是藏在黑夜里的墨块,只懂得隐没和低调。当然,她也从来没想过,在某一天,会有人将她这样愚钝的追逐告诉她喜欢的人。   “小唐,这叫什么,这叫千里姻缘一线牵。”说完,陈蕾不无惊喜地说,“我和你老师还替你着急呢,月老啊,早就帮你们安排好了。”   何恕清听完也直说:“你小子有福气。”   唐颂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一个故事,心里忽然就被某种感动充盈得不能自已。而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但凡一得空,便会想起甘棠在美术馆里埋首于书籍间的样子。她那样刻苦、认真,别无所求,藏着一颗赤子之心,期待他能知晓,等待着他的光临。   唐颂翻看着手机里的几条短信:她只字未提跨年夜。他想,她一直是通情达理的,不会闹别扭,不会发脾气,最多只是之前那样不经意地提上一句,如果没回应,就把所有的委屈都留给自己。   也就是一瞬间,他突然很想赶回去见她一面,尽管知道这样弥补不了什么,也知道这样的冲动在密集的日程背后多少有些不合时宜。   但他控制不了,他就是想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见到她。于是他订机票,收拾行李,抓紧时间回去,又定了最早的班机返回。来回奔波忙碌,即使疲惫,也心甘情愿。   而至于何辉接机的调侃,他竟不觉得难为情,反倒觉出一丝甜蜜。   是因为自己拥有一份完整可期的爱情而涌出的,陌生而欣喜的甜蜜。 ☆、闺蜜怀孕   唐颂回了北城,甘棠则是自跨年夜之后就再没见过他。所幸这正是事务所最忙的时段,她忙得焦头烂额的同时也能顺便把心思收一收。   因为王磊的帮忙,百盛集团的审计工作落到她和詹静手里,詹静打头阵,带着几个实习生外派到百盛公司总部。甘棠过意不去,负责交接的同时,又主动揽了她手下的工作,几头奔波,一回家累得洗澡时都闭着眼。   只是她这两天听见事务所里有人议论,说王磊可能会被派到南城去当分所长。其实按照资历和能力,王磊完全可以胜任,只是前几次都由他自己推拒了,这回倒是听说他没直接表态。甘棠起先听到这里还不太相信,又问了几个人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这才觉得空穴来风,只是又见王磊忙得基本不在所里,从早到晚也见不上一面,暗自把确认的心思收了起来。   这一耽搁,再加上事务所迎来农历年前的最后一轮高压。所有同事都添好灯油备好粮草,卯足了劲地连轴转。闲半年忙半年,这就是她们这行的工作特点,谁都不想带着压力回去过年。甘棠知道时间紧迫,面对着一大堆报表文件,也无暇再顾及。   就这么一晃眼,竟过了大半个月。   这一天晚上,直到被诗咏拖出来吃饭,她还在和小刘发消息确认。诗咏实在看不过去,一掌夺过手机:“小棠,我要跟你说正事,你摆正态度行不行?”   两人难得见一回,甘棠自知理亏,感叹自己劳碌命的同时也感激她的这份心思,于是又是替她夹菜又是倒饮料,饶是诗咏也受不了她这副狗腿的模样。   “我哥竟然把你□□得这么好?”   “去你的。”甘棠瞪她一眼,“有事说事,回去还得赶报告。”   “你现在变脸是够快的啊。”   “一直都是。”   诗咏不逗她了:“今天约你出来,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甘棠知道诗咏的脾气,如果不是重要的事,她不会知道她忙得不可开交还拉她出来。思索半秒,她做好准备:“坏消息。”   “就知道你会选这个。”诗咏自得,说,“总是喜欢先苦后甜。”   “别废话。”   诗咏清了清嗓子:“坏消息是,我失业了。”   “啊?”甘棠吃惊,“张嘉侑破产了?”   诗咏翻了个白眼:“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直白?巴不得我露宿街头是吗?”   “你放心,这顿饭我请。哦不,我这时候是不是应该说:‘你放心,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饿着’才对得起我们的友谊?”   “你什么时候这么贫了?”   “还不是你先跟我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诗咏说,“我真的要失业了。”   甘棠疑惑地看她。   下一秒,却见诗咏露出笑容:“不过,好消息是,我怀孕了。”   甘棠怔愣两秒:“什么?你再说一遍?”   诗咏乐了:“我对你的反应很满意。”   “真的啊。”甘棠有点激动,巴巴地看着诗咏,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   “高兴傻了?”   诗咏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刚要去捏她的脸,却被她躲开。   “真好。”甘棠说,“那我可以当干妈了?”   “现在又不流行这个。”诗咏无语地嗯了一声,“你能不能别这么老土。”   “那我当什么,总不能只是阿姨吧。”   诗咏摸摸鼻子,心想这人有时挺聪明,关键时候总少根筋。   不过,看见她替自己高兴,再怎么说也是暖心而知足的。两个人在餐厅耗了半小时,诗咏提醒她:“对了,你别忘了跟我哥说一声。”   “你自己怎么不说?”   “别提了。也不知道他最近怎么了,话很少,给他打个电话都是我在单方面地啰嗦,感觉特别被动。”诗咏夸张地抖了抖身子,“再交流下去,我怕被他冻出病来。”   “他心情不好吗?”   “这话不应该是我问你吗?”诗咏疑惑地看眨了眨眼睛,“我怎么觉得你们两个不对劲啊,虽然不至于整天浓情蜜意,但也不至于和以前一样吧。”   “比以前差远了。”   “啊?”诗咏没听清,甘棠却催她赶紧给嘉侑打电话。   诗咏照做,然后起身去了趟卫生间。   甘棠去前台结账时,心想原来唐颂也不是忙得没工夫,只不过是没联系她而已。   意识到自己在跟诗咏比较,她自嘲地笑笑,亲疏远近这四个字,有时还真的挺伤人。   诗咏很快就出来了,两个人图方便,就在餐厅门口等嘉侑,甘棠不自觉地把视线移到诗咏的肚子上,被她好笑地一拍胳膊:“看什么,离显怀还早着呢。”   “你竟然要做妈妈了。真不可思议。”   诗咏弯唇:“神奇吧,刚知道怀孕时,我和嘉侑都愣了半天,回过神来又想哭又想笑,矛盾得很。”   “没经验一般都这样。”   “说得你好像很有经验似的。”   两个女人在街边手挽着手,边说边笑,不由得感慨时光如水,竟不知不觉地过了将近十年。从女孩到女人,相互陪伴扶持,友谊却没有丝毫减损,未尝不是件人生幸事。   甘棠心里得了点安慰:人到底是不应该太贪心的。   “小棠,你看那。”诗咏忽然扯扯她的袖子,“那是……陶斯淼?”   甘棠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就看到一男一女在路边争执。那男人她有点面熟,花了点时间才想起来是在商场车库里见过的肖子航。男人替女人打开车门,却不料后者转身欲走,他伸手去拦却很快被挣开。旁边车流如织,两个人一退一进,像是闹得很不愉快。   诗咏没愣着,拉上甘棠往马路对面走,甘棠回了神:“你干什么?”   “找老朋友叙叙旧。”   “现在不是过去的时候。”   “那就过去凑凑热闹。”   “唐诗咏!”   诗咏回头看了她一眼:“你紧张什么,我连她什么时候回国的都不知道,碰巧撞上总不能掉头就走吧。”   甘棠拽住她,不知道怎么解释,却见那头的男女争执更甚,也不知那叫肖子航的男人说了什么,竟气得陶斯淼推了他一把,而他将将忍住怒气,终于放开她,很快地坐进车子,扬长而去。   周围的人开始指指点点,陶斯淼却充耳不闻,她把长发往后一捋,抬了抬下巴,在路灯下依旧高贵得如同一只天鹅。   她踩着高跟靴过了马路,视线正好和甘棠她们撞在一起。甘棠的第一反应是躲开,她却笑着迎上来:“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你们。”   她说得波澜不惊,仿佛刚才那一幕闹剧和她完全无关,而那个略显慌乱的陶斯淼只是故意造就的错觉。   诗咏挡在甘棠前面,没应。   “小咏,我们也几年没见了,用不着这样。”她温声细语,“你这种如临大敌的姿态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你误会了。我只是很惊讶。”   “是吗?我没看出来。”她看了甘棠一眼,“不过,和你哥比起来,你的确要平静许多。”   “你和他见过面了?”   “见过几次,聊得还不错。”没等诗咏开口,她搓了搓手,“这儿风这么大,找个地方坐坐?”   “不用了,我老公马上就到。”   陶斯淼美眸一弯:“那我就不耽误你时间了,有机会再聊。”她顿了顿,“小咏,你运气比我好得多,看见你现在这么幸福,我真替你高兴。”   “谢谢。”   “我们之间不至于这么生疏吧?”   “你觉得还能回到以前吗?”诗咏温柔一笑,语气却刻意疏远。   “回不回得去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事在人为。毕竟有些东西不是想忘就能忘的。”   “但这因人而异。”   “不会的,有些东西太深刻,印在心里想抹也抹不掉。”   “抹不掉的东西多了。就看人有没有本事。”   “你还真变了不少,斗起嘴来跟个小辣椒似的。”陶斯淼笑出了声,“不过,我还是喜欢你叫我斯淼姐的样子,虽然不诚实,但很可爱。”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甘棠听见诗咏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鼓励她:“小棠,你别担心,我哥不是那样的人。”   换来的是一阵沉默。   “小棠?”   某人还是没反应。   “喂。”   直到那抹窈窕的背影隐没在人群里,甘棠才开口,“诗咏,怎么办,我好像很怕她。”   怕得连装模作样都做不到。 ☆、上司情史   两个人的爱情游戏里,先爱上的那个往往很被动。而在三个人的爱情角逐里,先得到爱的那个总是占尽优势。   甘棠窝在沙发上,脑子里一直反复着诗咏的话,按照诗咏的理论,陶斯淼是过去式,她才是现在式。战局越是紧张越是要冷静,千万不能自乱阵脚。   可是陶斯淼的意思那么露骨,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如果说甘棠在陶斯淼面前只会认为自己是丑小鸭,那么诗咏也好不到哪里去。在她们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对方已经成熟得让她们羡慕。就算是现在,她的魅力也丝毫未减。女人之间的比较,往往来得持久而隐晦。   那个自卑的甘棠又跑了出来。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四年多的感情说深不深,说浅不浅,换成自己也很难抹得一干二净。   换句话说,她其实早就应该想到的——在重逢的第一晚,看到她不曾改变的深棕长发时。   如果一个人打算重新开始或是做出某种必要的改变,一般喜欢在头发上作文章,但陶斯淼没有。这样的推断虽然主观,可是至少能说明陶斯淼的偏执和念旧。毕竟,对待头发如此,对待感情又怎么会随便。   她要是能早点发现,也许就不会在听到她有未婚夫时而放松警惕,也许就会因为她的出席而放弃莫奈的画展。是有多可笑,才会撞到枪口上和她争执,甚至在街头相遇,也会因为底气不足而说不出一句逻辑完整的话。   哦不,她甚至没有开口,在气场上就输了一大截。   嘉侑接走诗咏后,她又回了事务所,却在电梯里碰到了那个叫肖子航的男人。   许是当街和女人闹别扭的劲头还没过去,他脸色并不好,看见甘棠的那一刹那,他像是在脑海里搜索着与这张脸对应的名字,但显然没有结果。所以只是略一点头:“我好像见过你。”   甘棠扯出一丝笑意,心想这男人的记性还不如自己。   她承认,自己对他和陶斯淼的事还是很好奇的。但这种好奇找不到任何可以纾解的出口。   到了事务所,前台负责登记的人员已经下班了,甘棠先他一步走进去,还没到办公室,就看见王磊边穿外套边往外走,两个人碰头,又一起离开。   这段时间大家都忙,甘棠习惯了他这样风风火火的样子,也没觉得奇怪。只是等到工作结束,下楼时又撞见王磊往电梯里走,过了个把小时,他浑身沾了酒气。她像平常那样叫了他一声,他却愣了愣,然后问她:“方便吗?送我回家。”   “我可不是活雷锋。”她上去扶他一把,“大半夜的还得当免费司机。”   王磊轻轻一笑,知道她是同意了。   坐进车里,甘棠习惯性地开了导航,最近熬夜严重,即使这么晚了,她的意识也还很清醒。她心里有事,没话找话地问他怎么喝这么多酒,他调整了坐姿,说是朋友有难,吹瓶相助。   “是你大学同学?”   “你见过的,肖子航。”   果然。   甘棠想到在街上看到的一幕,忍不住地问:“是工作上的问题?”   搁在平时,王磊肯定又要说她八卦,但许是喝醉了酒的缘故,便顺着她的疑惑说:“不是。上次婚没结成,心里郁闷。”   “为什么?”   “误会。”他补充,“她和秘书出去吃饭,被未婚妻撞上了。”   “你们男的是不是很喜欢跟漂亮的女人的玩暧昧?”   “你的重点是在漂亮,还是暧昧?”   甘棠侧头看了他一眼,分不清他醉到了什么程度,又听他说,“男人也分很多种,你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那主任你呢?”   王磊听到主任这两个字,蹙了蹙眉:“不喜欢。”   那倒也是。甘棠信服地想,认识王磊这么多年,她不是没听过同事嚼他舌根,但内容多是他的臭脾气,而花边新闻,算到顶也是某某芳心暗许,而王磊是块难啃的骨头。   想到这,甘棠忽然问:“主任,你谈过恋爱吗?”   “没有才不正常。”   “那为什么直到现在还单身?”   “命苦。”   甘棠笑出了声:“你别打岔。深夜开车,聊些八卦有利于保持清醒。”   “所以你拿我的八卦抵打车费?”他眉毛一扬,“我的情史可远远超过里程数。”   “我肯定不占你便宜。”甘棠说,“多下来的故事存我这里,以后保证随叫随到。”   “你真想听?”   “真想。”   王磊把头移向窗外,像在组织语言,然后跟她说了第一个故事。   甘棠听得津津有味,末了,她感慨道:“照你这么说,谈恋爱也像投资,要有眼光有魄力。那女孩要是选了你这只潜力股,说不定会后悔。”   “当初要不是她离开得果断,说不定现在后悔的是我。”   “那第二个呢?”   王磊听着她饶有兴致的语气,开始后悔刚才嘴太快报了个具体的数字,被她一催,只好又简洁地把过程复述了一遍。甘棠这回听完叹了口气:“主任你可真是不解风情。”   “忙起来的时候哪里顾及得了。”   “后来呢,就没转机?”   “在我和别人谈婚论嫁时,她回来找我复合。”   甘棠猛地踩了急刹,往前的惯性力让王磊轻轻啧了一声。   她有点尴尬,还好前面是红灯,能够解释她的反常。   “那你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说明白就好。”   “是因为你现任的女朋友吗?”   “当然考虑过她的想法,但也不全是。有些事情只觉得过去了就过去了,回头就没了味道。再说,我没有念念不忘的习惯。”   “这就是你所谓的好马不吃回头草?”甘棠记起他之前的话,“果然绝情。”   “怎么不说你们矫情。”王磊笑,“心里怕对方旧情复燃,嘴上又不说,还要旁敲侧击地套话。明明知道没有正确答案,又不肯放下,和好还算运气,闹到分手还要老死不相往来,至于吗。”   甘棠难得听他发牢骚,想反驳又找不到立场,只能说:“虽然结局有悲有喜,但这不正表明女人在意男人吗?”   “在意不是死咬着没有意义的事情不放。每个人都有过去,也需要空间。”   “那你说,男人在意女人是什么样的?”   “我这没有标准答案。”   甘棠难免想笑,他这人圆滑通透,总是不给别人留一点把柄。   “我只作为参考。”   她没再提起,他和另一个人很像,所以他说的话参考价值很大。   王磊揉了揉眉心,认真思考了之后,用一种和平时不一样的语气说:“如果是我……在意你,我不会成天对你说好话,嘘寒问暖。而是知道你要什么,就想尽办法满足你,知道你怕什么,就想在你害怕的时候陪着你。舍不得你哭,看不得你受委屈。要是我心情不好,能看见你笑一笑,就感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也没什么了不起。”   “但这样,对方又不知道。”甘棠有点失望。他和她都算是被动的人,都不知道怎么去主动,才陷入这样的境地。   “两个人在一起,最重要的就是摸准对方的脾气。”王磊顿了顿,往后一躺,闭上了眼睛,“要是你有办法让他说出口最好,如果没办法,就耐心等着,看他怎么做,或者,你先说出口,让他知道。就像陷入沙堆的车子,推一把起来了,车子还能走。”   甘棠不得不佩服他的说教功力,继续问:“那如果十天半个月都不联系呢?”   “别管他。把冰块放进锅里融化都还需要一个过程。”   甘棠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却见他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   “不过,如果不是不联系,而是你联系不上,那我劝你最好还是报警。”   甘棠轻轻笑了一声。   王磊不动声色地眯了眯眼,没再说话。   快到王磊家的时候,甘棠说:“主任,我觉得你以后可以考虑当一个心理医生,或是情感咨询师。相信我,客户肯定很多。”   “我没听人倒苦水的癖好。”   “可是你对我的服务态度很好啊。”甘棠鼓励他,“而且每句话都能说到我心里去。”   “不要高估自己的理解能力。”   甘棠被他一噎,犹豫了几秒还是恭维他:“不用装成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其实你是一个很温暖的人。”   王磊懒洋洋:“也只有你识人不准。”   “这话我到时候说给你女朋友听。”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你放心。”甘棠想到茶水间里的八卦,安慰他,“作为基层工作人员,我手里掌握着很多有价值的信息。”   “造谣传谣可耻。”   “不是谣言。主任,你就是封闭太久了,睁眼看看,身边有很多美丽的风景。”   王磊哪里听不懂她的暗示,笑哼一声,却不自觉地问了一句,“包括你吗?”   “我?我可不敢。工作时就整天仰望着你,要是再多几个小时,我非得得颈椎病不可。”   “那倒不至于。”他说,“你可以穿高跟鞋,我可以弯腰。”   甘棠笑出声来:“那我的鞋跟得多高啊。”   说话间,车子绕过最后一个弯,在小区门口停下。   王磊解开安全带,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过了很久,久到甘棠想要提醒他时,他忽然问:“好点了吗?”   “什么?”   “你一向我咨询情感问题,就说明心里有事。”他抬眼看她,“现在,心情好点了吗?”   甘棠也侧过身来,放在方向盘上的手紧了紧。   半晌,她叹了口气:“有这么明显吗?”   “察言观色是我的强项。再说,你在我面前的假惺惺多少有些勉强。”   甘棠被他说得不好意思,刚想开口就被他拦住:“千万别说谢谢。每次听到这两个字都像买了分期付息的债券,”王磊嘴角一勾,“收取利息的感觉虽然不错,但和想象中不一样。”   “主任……”   “你再叫一声,我就要拎你耳朵了。”   甘棠忙改口:“王磊……我给你添麻烦了。”   “女人就是女人。”王磊推开门下车,却没想她也追了下来。   “很晚了,到家了跟我说一声。”   “王磊。”甘棠叫住他,“如果没了你,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她没谈过恋爱,整整五年,生命中没出现过比诗咏和唐颂更重要的人。身份转变后,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患得患失。   而他总是在他需要支撑的时候站出来扶他一把。他甚至不知道她和唐颂的事,却每每能切中要害,替她指明方向。   他牵着一条绳,在前面领着她走。不论是工作,还是生活。从什么时候开始,心里有一块位置专门为他留着,他一出现,那里就满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有点无奈地耸了耸肩,“好像越来越依赖你了。很抱歉,在工作上帮到你的地方很少,好不容易等你有时间了,又拿着各种理由缠你。我……可能真的太没有自知之明了。”   王磊头一次在她脸上看到如此陌生的情绪,站在原地没动。   街上无人,只有路灯拉长了两个人的身影。甘棠双手握拳,嘴里呼出白色的雾气,眼睛里不知何时变得水汪汪的,透着一份懵懂,却涌动着真诚的感激。   王磊沉默良久,在她身子往下弯时制止了她:“干什么?”   “我……”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除了交易,很多事情都是不对等的,回报和付出都是相对的,没人要求你能做什么,懂吗?”王磊隐忍着怒气,“你认为我帮你很多,但对我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别把你的想法安在我身上,我从来不需要你的感激。”   甘棠静静地听着,忽然低头去看自己的脚。   王磊顿住,话锋一转:“你是不是听到什么消息了?”   甘棠没说话。   她的反应让他觉得有一股热气聚在喉咙:“你……不想我走?”   甘棠摇头。   “把脸抬起来。”他语气强硬。   甘棠伸手匆匆一抹,但眼角还是有依稀的泪痕,看得王磊心尖一抽。   但她很快地做了个深呼吸:“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件高兴的事,心里还是不舒服。”那天听到同事讨论王磊要去南城当分所长的事她还不信,直到詹静跟她提起,才知道已成定局。   “我这人太自私了,习惯你在旁边提醒我鞭策我,你一走,我就开始不知所措。”她挤出一丝笑容,“后来转念一想,这是多少人争取不到的机会。你努力这么多年,这样的待遇本就是你应得的。所以,不论是作为下属还是朋友,都应该祝福你。”   “我不是要故意瞒着你。”   “不,这和瞒不瞒没有关系。需要反思的是我。”甘棠继续说,“再过一年我都快三十岁了,还没能做到真正的独立。在上大学之前,我没什么理想,只希望能待在父母身边。高考的第一志愿没录取,阴差阳错地来了这所城市,幸亏遇到了一个很好的朋友,才不至于整天想家。进了事务所,我总觉得生活厚待我,更重要的是,我认识了你。   “我一直都在向别人寻求帮助。无论是父母还是朋友。以至于我不敢承认,有一天父母也会变老,而朋友也会不声不响地离我而去。可笑的是,因为这样,我甚至不敢去主动争取一份感情,哪怕知道存在成功的可能,却还是抱着它终有一天要消失的悲观情绪。”   “要是你现在说一句舍不得我,我会很高兴。”王磊换了种语气。   “我真的舍不得你。”甘棠对上他的视线,叹了口气,“但再自私也得有个限度,不是吗?”   她的话尾隐没在喇叭声里,有辆车从小区门口缓缓地驶出来,前照灯打过来时,甘棠微微侧身,王磊低头看见她的衣角转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弧度,又沿着原来的方向倒回。   他忽然上前抱住了她,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   对甘棠来说,这是一个陌生的拥抱,对他而言也同样如此。   “每个人都自私,而你有资格。”王磊说,“记住了,以后都要像今天这样,有什么说什么。把话憋在肚子里不是一个好习惯。”   甘棠鼻子一酸:“我尽量。”   “对,尽量就好。”王磊拍拍她的背,松开她,“记得我以前对你的评价吗?”   甘棠点头。   “你最大的优点就是诚实。但往往要装作不诚实。”   “别把自己弄得太累,不划算。”   别把自己弄得太累,有什么就说什么。   你往往要装作不诚实……   甘棠想起王磊的话,看了眼时间,终于从沙发上起身。   像是做了某个特别重要的决定,她捏着手机翻来覆去地划了许久,然后编辑了一条短信。   “唐颂,你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   觉得不妥,删除重新打:“唐颂,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诗咏……”   还是不对。   她丧气地靠在墙上,脑子里悲喜交织在一起。今天晚上好像特别漫长,她却迫不及待地要找一个人分享。   懊恼地拍了拍额头,她重新点亮屏幕,然后在自己后悔之前按下了发送。   唐颂,我想你了。特别想。    ☆、我想你了   唐颂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   空气里还有淡淡的松节油的味道,虽然开着窗,但这味道长年累月的总是散不干净。   他把视线从窗外的漆黑移到面前的画作上。夜色里,窗外的那几棵银杏只有粗糙的影子,远不及画布上的耀眼夺目。这幅银杏是上个月完成的,画得很快,他却很满意。   但除此之外,他这两天画不出一幅像样的作品,甚至一点灵感也没有。拖着好几幅画,说没有压力是不可能的。   他拿起烟盒,抽出一支夹在指间,点燃后却任它静静地燃烧。墙上禁止吸烟的标志是甘棠挂上去的,他盯着那白底红字的矩形牌看了好久,然后又把烟掐了。   他早就从北城回来,但碰上她工作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知道不是和她说话的好时机,结果来了画室,投入进去一时忘我,已经好几天没联系她。他安慰自己说他是因为画不出东西而烦闷,但事实上,示弱和安慰人终究不是他的强项。   那天看到王磊送她回来,说不在意是高估自己。他似乎很长时间没见过她那样孩子气的笑容。   虽然用甘棠的话来说,王磊是她的良师益友,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而撇开王磊,如何在她面前坦诚自己的心意,告诉她她对自己有多重要,则是他接下来要思考的问题。   当然,在此之前,他有必要捋清楚她和另一个人的关系。如果说爱情是两个人的事,那么无论哪一方将外人牵扯进来,都会使情况变得复杂而难以处理。   另一个人,就是陶斯淼。   自从那天他把她送上出租车后,他就再没和她见过面。但令他想不通的是,她还是像以前那样时不时地给自己发短信。有时手滑,也会不可避免地点开几条。粗略一看,都是些短诗。虽然以他的文学素养很难理解其深意,但凭着那几个重复的字眼,也能把主题猜得八九不离十。   他从来没回复过。   本以为不回复也就不了了之,但没想到她会主动来找自己。   那天他去画室拿一幅被画廊预定的海景图,准备离开时,她正好从车上下来。她笑意嫣然地进了画室,仿佛是见到关系亲密的好友,也没问他方不方便,擦过他的身子进了画室。   他提醒说自己赶时间,她却像是没听见,认真地按照顺序,把墙上的画都看了一遍。   最后停在那幅新画好的银杏面前,转身对他说:“我喜欢这幅。”   “不卖。”   “我说买了吗,你就不能送我?”   “不能。”   她撇嘴,神色不变地从包里拿出一份请柬,外加两张画展的票:“你选一个。”   “什么意思?”   “三十一号,我结婚。”她微微笑着,语气却不容拒绝,“但我又答应了画展上的钢琴演出。时间刚好撞上了,你帮我选一个。”   “这和我没关系。”他不知道她在搞什么名堂。   “就当帮我一个忙。”   “这是你的事情,我做不了主。”   “可我愿意让你做主。”   “结婚不是小事。”他还是试着说了一句,“你应该想想清楚。”   “不用这么小心翼翼。我只是征求你的意见。”她语调上扬,“至少站在朋友的角度,替我参谋参谋,是哪件事比较重要。”   唐颂沉默着,脑海里出现的的却是那天她坐出租车离开时相当决绝的眼神。而现在,她眼里却是轻微的恼怒和不甘心。   暖暖的夕阳铺亮了半间画室,他们相隔不到两米,却都站在另一半的阴影里。   “我的意思已经够明显了。”她正色道,“唐颂,你真的不愿意替我做选择吗?”   “除了你自己,谁也没这个资格。”   “你知道我这样做是为了……”   “陶斯淼,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了。”   陶斯淼微怔,看着眼前男人的脸,从上到下,无论是眉眼还是鼻梁,都是记忆里熟悉的模样。可是即使她拿着最后一点自尊来挽留,他似乎也没有任何的动摇。   半晌,她换了一个站姿:“唐颂,你这么坚定,是因为有喜欢的人了吗?”   有那么一瞬间,她很讨厌自己的直觉。   因为她听见唐颂说:“是。”   她轻笑一声:“你知道吗,其实你并不适合开这种玩笑。”   “……”   “那好,我想知道她是谁,或者,你和她是怎么认识的,是你先追她,还是她追的你?还有,最关键的是她……”   “陶斯淼。”他打断了她。   “怎么,是暂时没有想到可以对号入座的名字,还是觉得喜欢上另外一个人是件难以启齿的事?”   话一出口,她没想到自己的语气会这么刻薄。但她的确希望这是他为了搪塞自己而临时起意的谎言,或者至少,不应该是真正意义上的……喜欢。   而就在她想要再次开口时,唐颂却先她一步:“我不认为承认喜欢上她是件难以启齿的事。相反,我觉得能和她在一起是我的幸运。只是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和她之间的事,并没有和你交代的必要。”   “唐颂。”   “我现在要赶去见一个朋友。如果你还要留在这里,麻烦帮我带上门。”   “她是谁?”她往前走了一步。   他转身朝门口走去,又听她问:“是甘棠对不对?”   他的脚步一顿,回头却看见她懒洋洋地往墙上一靠,然后把请柬和门票放在桌上:“看来,真是我自取其辱了。”   说完,她像是玩游戏输了的小孩,带着赌气的情绪,头也不回地离开。   而她给他的两场邀请,他自然都不会赴约。   只是,从北城回来的那天,他又收到了她的短信。这回内容很简单,只有六个字:“唐颂,我没结婚。”   看到短信时已是深夜,也不知是不是刚下飞机的缘故,他竟觉得头疼。   而更令他头疼的是,他又在画室见到了她。   当时,他正和诗咏打电话,听见门口有响动,刚转身就看见陶斯淼拿着两幅画走了进来。   他只好匆匆结束和诗咏的通话。   陶斯淼穿了件长款的羽绒服,长发绑成松松垮垮的马尾,看上去精神不太好,但开口说话时,依旧是那种特有的自信的口吻:“唐颂,这两幅画,你总不会不认得吧。”   那是他早期的作品。   “这是别人送给我的结婚礼物。”她把画递给他,“现在,物归原主。”   “没有这种说法。”   她只好画放在桌上:“你一定要跟我算这么清楚吗?”   “不是跟你算。”他解释,“我把画卖了,钱货两讫,所有权本来就不再我手里。你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送过来。”   她对自己的不请自来没有丝毫应有的尴尬,但唐颂知道她不是无聊到为了还画而专门过来一趟的人。   许是相对无言实在不是件让人好过的事,陶斯淼将头发散开,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我知道你收到了我的短信。今天我特地过来,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没结婚吗?”   “不想。”   “唐颂,我是为了你。”她认真地说,“我没办法跟一个我不爱的人结婚。”   她说话时微仰着头,让唐颂处于一个居高临下的位置。但后者显然不领她的情,因为他很快地走到另一边去把窗户打开。   而就在他打算支起画板时,陶斯淼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旁边,伸手去碰他的画笔和颜料。   他不太客气地阻止她。   她却早就知道她要这么做似的,眉毛一扬:“我之前碰不得,现在还是碰不得。”   “我不想陪你闹。”他抽出她手里的笔。   “唐颂,你到底明不明白,我是真的想跟你重新开始。”   “所以,按照你的逻辑,我就得感激你的后悔,然后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地来一场旧情复燃的戏码?”他也有些不耐烦了。   “只要你愿意。”   “我不愿意。”   “不必回答得这么快。我们有的是时间。”   “陶斯淼。”   “唐颂,我见过你喜欢一个人的样子。没错,平时的你是冷静的,理智的,但要是你真的愿意接受一段感情,你付出的远比自己想象的多。”陶斯淼语气认真,“你问问自己,是不是还记得我的生日,记得我们在一起的所有纪念日。”   她拿出手机拨了号码,几秒后,蓝色多瑙河的旋律就响了起来。   她松了口气:“唐颂,你是个很念旧的人,所以别装得好像对什么都不在意。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当初的离开太快了,快到没有给我们两个一个缓冲的阶段。我承认,我对不起你,但我真的想弥补。”   “太迟了。”   “一点也不迟。”陶斯淼握住他的手,“我知道你现在和甘棠在一起,但我愿意等,无论多久。”   “陶斯淼。”唐颂把手抽出来,“我现在不想跟你讨论这些。”   他在画画的时候不喜欢被人打扰。尽管他现在处在准备阶段,并没有动笔的意愿。   “那等你想讨论了,我再来找你。”她说这话时带着一副胜利的口吻,甚至还笑了笑。   陶斯淼这回走得很果断,但唐颂却隐隐觉得自己哪里说错了,或者,让她误会了什么。但要说具体哪里出了问题,他又答不上来。   像是走进一个密度很小的雷区,又很大的概率可以毫发无损地离开,但又不是百分百的安全,所以会因为依旧存在踩到地雷的几率而惴惴不安。   搁在平时他也懒得多想,但这次,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感却一直持续到现在。将其归因于陶斯淼或许有失偏颇,他不得不反思自己在这一段过去的感情中所处的位置。   以及自己和甘棠之间,他应有的态度和行为。   闷在画室里的时间接近百分之百,他却越来越像被水草缠住的陆生生物。情绪像堵住的水管,没有开口的塑料包装袋,憋闷得厉害。   又像是揉成一团的白纸,展开抚平,却难以消除那些折痕印记,让人无能为力。   更可悲的是,直到现在,他还是没有一点创作的欲望和灵感。   果然,不走出情绪的怪圈,连手指也会发脾气。   夜已经很深了,他重新看向窗外,凭白天的记忆,想象着那些银杏的枝桠将夜空分成不规则的形状。   他想,它们总是沉默,却并不孤独。而他的孤独却是自作自受。   一般来说,不想被人打扰的人往往不会去主动打扰对方,就像他,就像甘棠。但其实有时候打扰也是因为在意和牵挂。   甘棠是不会像陶斯淼那样横冲直撞的,所以从来不会主动。   而恰恰,他却在等她的主动。   这么多天熬下来,他发现熬得有些累了,于是决定给她打个电话。   然而,点开手机时,却显示出一条新短信。   看见内容时,他的心像是被尖锐的物体狠狠地撞了一下。   她说:我想你了,特别想。 作者有话要说:  从明天开始三更。 ☆、两种动物   鸵鸟和乌龟都是很有意思的动物。   遇到危险时,要么躲,要么缩,常被用来形容胆小怕事的人。但事实上,鸵鸟被逼急了也会反击,而由于它们的腿又长又壮,所以一般的敌人往往不是它们的对手。而就乌龟而言,作为弱势群体,以静制动求得自保,未尝不是养精蓄锐的最好选择。   在和唐颂的关系中,甘棠原本觉得自己是弱势的一方,而当她醒到半夜,那条示弱的短信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复时,她肯定了这个事实。   于是她选择做乌龟。   尽管这样的以静制动并不是她的本意。而更可悲的是,她在上班的空隙依旧会想到唐颂这个可恶的家伙。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只能不让自己歇着,后果就是第二天的工作效率特别高。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她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和小刘一起下了楼。   因为晚上没休息好,早上她没开车,今天要搭她的车回家。   但到了地下停车场,她却有点恍惚。   小刘拉她:“走啊,我车在前面。”   她愣愣地看着唐颂从车上下来,对上他那含笑的眼神,说不意外是不可能的。   “你怎么过来了?”   “来接你。”   甘棠觉得唐颂的语气和平时不太一样,但具体哪里不对,她又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形容。   小刘意味深长地看了甘棠一眼,然后知趣地先走一步。和唐颂打招呼时,后者的微笑客套而又迷人。   甘棠只觉得眼睛被晃了一下。   “上车。”他言简意赅。   甘棠照做,等到车子驶出停车场,她才从混沌状态中回神。   怎么突然就见到他了呢?她不知道,她微微上扬的嘴角正巧被某人收在眼底。   “你怎么知道我没开车?”   “你车还停在车位上。”   甘棠一听,忙问:“你回公寓了?”   “上午回的。补了个觉。”   “那你……”甘棠想问他有没有收到那条短信,一下犹豫变成了,“这几天都在干什么啊?”   “都在画室。”   甘棠微怔,委屈地想,她怎么就没想到他会在画室呢?搁在平时至少每周过去一次。果然,人一忙起来,就腾不出时间思考。   而两人时隔这么久的见面,竟没有一点不自在。仿佛那个圣诞夜,那个跨年夜是脑海里微不足道的砂砾,而这样自然的相处才是他们相处的常态。   这又让她开始怀疑,那几天是不是一场梦。清晰得让她有了和唐颂在交往的错觉。   但她很快地否定了这个想法。   因为有人跟她说要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   而坐在她身旁的这个男人,没错,就是她实实在在的男朋友。   外面气温太低,车窗都紧闭着,只有暖气无声无息地萦绕着两个人。甘棠感到懊恼的同时,竟隐隐地嗅出了点暧昧。   她懒洋洋地靠在座椅里,悄悄地看他的侧脸,再把视线移向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指节分明的手。就在十几分钟以前,她还不理解那些掐着钟点等着男朋友来接的同事的心态,但现在她才体会到被人接的感觉真的挺不错。   敢情她之前是只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狐狸。   “唐颂,这是你第一次接我下班。”   “好像是。”他平静地答,“不过,以后你有需要,我尽量过来。”   “啊?”她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我的意思是,不管你以后加不加班,如果我有空,都会过来接你。”   “真的?”她笑了,“对了,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不加班?”   “拼拼运气。”他实话实说。毕竟他也知道这段时间是她最忙的日子,所以做好了等上几个小时的准备。然而事实证明,他今天运气不错。   “其实你可以给我打电话的。”   唐颂轻咳一声:“我怕打扰你。”   甘棠轻哼,心底却泛起一丝甜蜜。   她不由得想,那条短信他肯定看到了。所以才会编出这么烂的借口。   看着窗外模糊的景色,她的心情变好了不少。似乎工作上的疲累被这一刻难得的平静给慢慢驱散了。   快到小区时,唐颂转了个方向,拐进了公寓附近的美食街。   “你怎么知道我晚饭没吃饱。”她有点兴奋   “我刚听见你肚子叫了。”   ……她忿忿地解开安全带。   因为平时有自己做饭的习惯,所以除非特别忙时会点外卖,一般都在家里吃。而像今天这么正儿八经来吃夜宵的机会并不多。   甘棠经过麻辣烫的店门,看见里头座无虚席的热闹景象,脚步微顿。   唐颂跟在她后头,刚想提醒她进去,她却选了前面一家的面馆。   说到底,她还是习惯按照他的口味来。   在里头找了两个空位,然后点了两碗肉丝面。煮面的师傅动作利索,年轻的服务员身影忙碌却从不出错,很快就把热气腾腾的面端了上来。   酱汤白面,千张肉丝,上面还点缀着翠绿的葱花。没有比这样的热汤面更能抚慰肠胃的了。   甘棠抽出纸巾擦了擦筷子,先递给唐颂,然后开始往自己的碗里倒醋和辣椒。没尝一口汤,调料的味道已经重得不行。   唐颂照例蹙眉头:“胃受得了吗?”   “当然。”她挑起面条,吹了两口就往嘴里塞,看见唐颂没动筷子,忙催他:“你快吃啊。”   潜意识里想的是,被他这样看着自己的吃相怪难为情的。   唐颂面对她突如其来的的害羞,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低头吃起来。   面的味道只能说一般。但甘棠也许是因为饿了的缘故,吃得津津有味。反观唐颂,他的胃口显然不如自己,但好在他对付食物时总是很专心,所以那不急不缓的动作倒是很养眼。   有个词叫秀色可餐,她时不时地抬眼看他,动作就难免慢了下来。   “面都凉了。”他忍不住提醒她。   甘棠被抓现行,猛地呛了一声。   唐颂忙给她倒水:“你专心吃面行不行。”   虽然语气严肃的,但并没多少责怪的意思。   这让甘棠意识到他今天心情很不错。于是她也镇静自若地接受了他的关心。   旁边的食客来来往往,而这边的角落只有他们两个人。近在咫尺的距离,仿佛他们是一对再寻常不过的情侣。尽管没有任何亲密的举动,但甘棠已经很满足。   结完了账,唐颂提出转一圈再回去,甘棠摸摸自己的肚子,自然求之不得。外面气温低,但人吃饱喝足之后御寒能力也有所提升。再加上街上人多,甘棠身上暖洋洋的,双手揣兜,半张脸埋在围巾里,安静地跟在唐颂后面。   这样的位置让她觉得安全感十足。   走了一会儿,两个人来到路口,等红绿灯时,她站在他身侧,瞧见他微微敞开的领口,不免好奇:“你不冷吗?”   她的嘴被围巾挡住,声音含糊。   “你说什么?”   她伸手指指他的衣领,又问了一遍。   他摇头。   甘棠顿时冒出一大堆词语来指摘这种只要风度不要温度的华而不实的行为。想得入神,连绿灯亮了也没注意到。   唐颂握住她放在兜里的手:“走了。”   掌心的温热让甘棠回神。然而两个人过了马路,他却没放开。   “唐颂。”   他回头看她。   她的视线落在两只交握的手上。这算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牵手。   但很快地,唐颂把手松开:“我只是想证明我真的不冷。”   “哦。”她被他的动作弄得很不爽。   唐颂又笑。   今天晚上,他实在笑得有点多。因为他发现甘棠比他想象的还要幼稚。   他重新牵住她的手,这回更郑重,也更用力。他也是刚刚才发现,她的手竟然又小又软,牵了一次就不想放开。   “逗你呢。”   甘棠脸上的错愕瞬间变为欣喜。   两个人明明有过更亲密的时刻,但现在,他传递给她的热量,竟让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真没出息。   她朝他的身子靠过去,感受着他手掌的温度,寒风凛冽,她的眼底却是春暖花开的笑意。   “唐颂,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她想到诗咏的嘱托。   “你说。”   她停下脚步,往他耳边轻轻一凑。   唐颂的面部表情先是一僵,而后露出惊喜而温柔的笑容:“她怎么不自己跟我说?”   甘棠嘀咕:“她觉得你最近状态不好。”   唐颂有点抱歉。虽然他和诗咏经常通话,但她这个妹妹表面上嘻嘻哈哈,在某些方面却向来敏感,肯定是觉察到他情绪不对,所以让甘棠转达。   他因为自己的原因而错过了和诗咏分享喜悦的黄金时间。到底是他不该。   甘棠看出他的心思,提建议说:“要不这样吧,明天我们约上诗咏,去南叔的餐厅吃顿饭?”   “可以。”   “那我来安排?”   “不然呢?”他问得理所当然。   甘棠笑了,她都快忘了这种默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只要他们兄妹俩沟通不顺畅,她就自然而然地当起了传话筒,要是闹起矛盾,她也会充当和事佬的角色。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虐狗节,想撒糖??? ☆、恭喜恭喜   第二天晚上,一帮人相聚在黄览书的餐厅。   “恭喜恭喜。”黄览书始终是笑意盈盈的样子,一口一个西永叫得不亦乐乎。   诗咏接受他的好意,又反问他和黄梁什么时候办喜事,黄览书难得害羞,倒是黄梁落落大方地说,他什么时候娶,她什么时候嫁。   甘棠和诗咏忙着起哄,黄览书也撑不住了,直说给他留点面子,别让周围的服务员看笑话。   话音刚落,黄梁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黄览书的脸顿时涨成猪肝色。   这回,餐厅的服务员都不淡定了。   甘棠觉得好笑,可能每个人表达在乎的方式都不同。饶是黄览书这样活泼开朗的个性,在感情里却处于被动,而黄梁这样温和的女人,在朋友和爱人面前倒更放得开。   当初听诗咏说起是黄梁倒追黄览书,她还不信,今日一见,倒觉得这种反差真是有趣。   爱情终归是一个萝卜配一个坑的。   想到这,她又侧头看旁边的唐颂。自从昨天晚上和他坦诚交代之后,她终于可以这样正大光明地盯着他看了。   “吃饭。”他伸手把她脑袋一压。   甘棠往他身边靠了靠。   三男三女,身旁都是自己的爱人。没有比这样的场面更美好的了。   吃完饭后,黄览书送给两位女士一人一个礼盒。拆开后,各放着一瓶五彩的星形糖果。   甘棠很是惊喜。她并不爱吃甜食,但这种糖果的味道很特别。那年圣诞收到这份礼物时,她只花了一星期就忍不住全吃完了,还想再吃,却逛遍所有超市和网上商店都找不到同款。   她当时还想问黄览书从哪里买的,结果他去了国外,换了联系方式,甘棠也就只好作罢。   没成想,今天又得了一份,她自然要刨根问底。   黄览书挠头憨笑,旁边的黄梁却说:“这是他自己做的。”   甘棠微微吃惊,黄览书倒很谦虚:“早知道棠妹你喜欢,我就多做点。”   “反正你现在又不回泰国,以后见面时间多得很嘛。”诗咏说,“你棠妹想吃自然来找你。”   “那倒也是。”黄览书觉得有理。   离开餐厅,嘉侑和诗咏回家,甘棠则和唐颂一块回公寓。   车上,甘棠拿着那瓶糖果看了又看,迫不及待地倒出两颗放进嘴里,甜意由舌尖开始蔓延,果然是熟悉的味道。   “至于吗你?”唐颂觉得她的表情太夸张。   “这是回忆。”甘棠说。这能让她想到那个送别的夜晚以及和黄览书在街上偶遇的情景。   生活就是这样充满戏剧化,又不乏惊喜。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雪,甘棠开了一条细细的窗缝,飘进来两朵,落在她眉间,很快化开。   她痴痴地笑。   唐颂侧头看她这副孩子气的表情,忍不住提醒她:“小心又感冒。”   甘棠知道他指的是上次去医院的事:“人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唐颂失笑:“那可不一定。”   他是无心一说,甘棠却有意一听。她想到什么,抿了抿唇,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想说什么?”   “没有。”   “又不诚实。”   “……”甘棠噎住,想到昨天自己表明心迹,就跟他约法三章,说以后要是有心事都不能藏着噎着。这下倒好,她竟一时半会找不到借口隐藏。   她能直接问他陶斯淼的事吗?他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吗?   “唐……”她刚开口,熟悉的音乐就响了起来。甘棠顿时像被施了咒语般定住,唐颂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就听她催:“你接电话。”   她的直觉不是很妙。   果然,唐颂也是顿了顿。但和她预料的不同,他直接把电话挂断。   甘棠的心里咯噔一下。   蓝色多瑙河的音乐又响,他再挂。再响,甘棠觉得他没必要这样,反倒欲盖弥彰,只是没等她开口劝,车子却拐过最后一道弯。   到小区门口了。   只是,一辆红色的宝马挡在路中央。   两秒后,那宝马的主人从车里出来,标志性的棕发和大衣都掩盖不了的窈窕身姿,不是陶斯淼又是谁。   她走过来,唐颂开窗。   “保安新来的,硬要拦着,我没法进去。”她说话的语气就像是回家发现没带钥匙一样。   警卫亭里的保安走过来,看到唐颂,点了点头。甘棠奇怪,这人她都觉得面生,竟然认识唐颂。   唐颂跟他说了声抱歉,那保安便同意让陶斯淼登记,然后放行。   前面的车子开动,唐颂忽然说:“我不知道她要过来。”   甘棠不知道怎么接。   他不知道,她却明白她过来的原因。   ——“说实话,你觉得我要是跟你争,你争得过我吗?”   ——“抹不掉的东西多了。就看人有没有本事。”   ……   这两天她高兴过头,都快忘了还有一颗□□。   只是这颗□□,未免太会挑时候了。   甘棠放在口袋里的手,下意识地握成了拳。不应该是现在的。她还没做好准备。或者,她刚才就不应该犹豫的,虽然她也不确定唐颂的答案,只隐隐期待着那是一颗定心丸。   正乱想着,车子已经到了,陶斯淼先他们一步,靠在车门上。路灯下,细雪飞舞,浅色的大衣与红色的车身相互映衬,极具视觉冲击力。   甘棠突然很想知道她这样会不会弄脏衣服吗。但转念又觉得自己的腹诽多少显得幼稚,跟着唐颂下了车。陶斯淼这回主动跟她打了招呼,语气自然熟稔,她却是有些不自然地笑笑,像戴了一个纸皮面具,怎么样都假。   她也是此时才意识到。她可以在两个人时和她交手,一旦到了唐颂面前,她竟没了一点底气。   “不请我上去坐坐吗?天这么冷,还飘着雪。”   “走吧。”唐颂带头。   陶斯淼跟上,甘棠最后。   走进电梯时,甘棠有点委屈。她刚才竟然希望唐颂来牵自己的手。   她不该这样介意的。   平时乘电梯的人很多,今天却反常得很。三个人各站一个角落,形成的掎角之势又好笑又尴尬。   好不容易挨过了几秒钟,甘棠自觉往1051的方向走,陶斯淼则跟在唐颂后头,没走几步又往甘棠的方向来:“上次我过来,也没到你家坐坐。”   “陶斯淼。”唐颂出声叫住了她。   “我今天其实就是来串门的,先串谁家都没关系。”   “我有话跟你说。”唐颂态度明确。   “可是……”陶斯淼故作为难,甘棠又怎会不明白。   “如果你待会还愿意过来,按门铃就行。”甘棠接道。   还没开战,她自知已经落了下风。   陶斯淼闻言一笑:“那也行。”   甘棠没敢看唐颂,径自进屋关上了门。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给诗咏打个电话。   她想,她需要火力支援。   而那头,陶斯淼走进唐颂家里的第一句话就是:“唐颂,你难道看不出来她情绪不好吗?”   只知道一缩再缩。   唐颂像没听到似的,把钥匙往玻璃格子里一放:“你先坐,热水得现烧。”   “这么冷静,就不怕她被我气跑了?”   “我不记得你当初跑的时候有人给你气受。”   陶斯淼脸色微变。她显然没预料到他会这样直接。毕竟,那件事就像一根钉子钉在她心口,她以为对他来说也是一样。   但他的语气,实在太正常。   “我没别的意思。”唐颂说,“只是我要跟你谈的,和她无关。”   所以别扯上她。   “好吧。”陶斯淼神色如常,“不过,我承认当年的确欠你一个道歉。”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唐颂把热水烧上,“上次在画室里,我没跟你说清楚,正好趁今天把该说的说完。”   “可我现在忽然不想听了。”   “你想听的。所以你才来找我。”   四目相对,两个人之间涌动着意味不明的暗潮。   到底是陶斯淼率先避开,她嘴角一勾,伸手把头发别到耳后:“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一样。”   “我了不了解无所谓。”   “是吗?那我真不想听了。”她忽然拿起包,转身要走。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认识他?”   陶斯淼像刺猬一样回头。   “以为我不认识肖子航,还是以为肖子航不认识我?” 作者有话要说:   ☆、只有祝福   此刻的陶斯淼觉得自己很狼狈。   四年前离开画室的那一刻,她以为自己已跌入了深谷,却不想还有重见天日的那天。而现在,她正重新把自己往深谷里推。   她当然问不出口唐颂和肖子航是怎么认识的。因为她从来没想过两个人会有任何交集。一个曾经对不起她,一个被她对不起,她像一只粘在蛛网上的昆虫,面对这样的窘境,无路可去,也无处可逃。   和唐颂在一起时,她忘不掉肖子航,和肖子航在国外,她想的是唐颂。   “我会不会太贪心了,一般来说,贪心的人总会得不偿失。”她那双温柔的眼此刻减了几分神采。   唐颂默默地给她倒了杯热水。   “你知道吗?唐颂,我今天来之前还在想,我不提以前,也不提以后,只想跟你说我心里还有你,然后你会安慰我,心疼我,说不管怎么样都会原谅我。”陶斯淼接过水杯,自嘲一笑,“我哪里来的这种自信呢?”   “其实你不需要从我这里找安全感。”唐颂诚恳地说,“而且你应该明白,我给不了。”   “不是给不给得了的问题,而是你愿不愿意给。”   “再纠结下去没有意义。”   “是没有意义。”她笑意未褪,声音却在往下沉。   唐颂安静地看着眼前的她。   四年过去,她依旧美丽,优雅,可是眉眼间那抹忧伤,却比之前更加深厚。   “唐颂,你是爱过我的,对吗?”她忽然问。   他不回答。不回答就是默认。   陶斯淼是知道的。但她并不开心,因为现在看来,也仅仅是爱过罢了。   唐颂见她杯子空了,又给她倒了杯水。   在烟亭山的那个夜晚,他正是被她那看似嚣张,实则脆弱无比的笑容所触动。所以,即使知道一见钟情太过荒唐,他还是信了。即使知道她很可能只是一时兴起,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跟着她走了。   和她在一起的那几年,是他最落魄的时候。租房,打工,省吃俭用,顶着自己和妹妹的生活压力,日子窘迫得无暇顾及自己的理想。   而她像一个公主来到他身边,用爱情替他照亮灰暗的前景。   她爱美,爱耍性子,爱撒娇,也爱无理取闹。她像诗咏的另一个影子,所以他很快习惯,也愿意理解和包容。   但他不明白,为什么诗咏不喜欢她。而他只当诗咏是闹脾气,没放在心上。   诗咏工作稳定之后,他也攒够了钱,开始为她和他的未来谋划。   后来想想,他那时太专心了,以至于忽略了她,而当她在求婚那天拒绝自己时,他第一反应就是恶作剧。   她爱开玩笑。他习惯了。   只是结局不太尽如人意。   她走得太快,太急,一个解释也没有。而他像是生了一场大病,病入膏肓,深入脊髓。   如果问他恨不恨她,恨。因为爱过,所以更恨。但也因为爱过,所以不舍得很。   他带着创伤一步一步地挪。她却已经义无反顾地远走高飞。   至于肖子航来画室找他,已是两年之后。   那时他刚刚从泥泞堆里出来,稍有名气,而对方的身份是房产大鳄。   肖子航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并没有羞辱或是炫耀的意思。两个人的对话如同许久未见的好友。   他买了唐颂的两幅草稿,然后说,她在国外过得并不好。   但对唐颂来说,好不好都跟他无关了。   唐颂也是在他离开之后才发现,原来他已经可以如此平静地面对过去。   他当初原谅她时,猜想她是为了钱才离开,而他在那一刻明白,他没有输给钱,他输的是成熟气度。   换作他,面对情敌,第一反应是做好应战的准备,而肖子航,比他大度稳重千百倍。   他甚至觉得他们很相配。而自己才是耽误他们的那个人。   说到底,他不是一个长情的人。而他相信陶斯淼也不是。   她只是在肖子航那里受了刺激想要逃避。几年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唐颂见她的态度不像之前那样排斥,语气和缓地劝道:“斯淼,其实你很了解自己,只是害怕面对。你害怕他离开你,就像当初你离开我一样。”   陶斯淼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痛苦,像是被针戳了一下。   “你老是问别人爱不爱你,那你呢,你爱的又是谁?”   陶斯淼看着他,却找不出任何戏谑的痕迹。   “斯淼,你要的生活,我以前给不了,现在和以后也给不了。”   因为你的心,始终不在我这里。   半晌,陶斯淼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好了,这回我真的明白了。”   唐颂温和一笑。   “唐颂。”   “?”   “谢谢。”   “……”   “你就不能再多说一句吗?”   “那……祝你们幸福。”   陶斯淼破涕为笑。   唐颂和她碰了碰杯。   跨越千山万水,日日年年,过去的已然过去,我只有一句祝福,再无其他。 ☆、真情告白   甘棠握着手机,心慌得厉害。   她原本想把窘境告诉诗咏,通话还没接通就被自己匆匆挂断。她又想向王磊求助,盯着联系人看了半天,觉得学到现在还没出师实在是丢脸,所以也没拨过去。   她甚至想立刻打给唐颂,转念又骂自己这样磨叽不如直接冲过去敲门。   左思右想就是差那么一步,就像爆竹引信少了那么一撮火。   犹豫再三,她冲到浴室洗了个澡。   热水由上往下浇,脑子里的画面一片接一片地过。几年前的,现在的,两个人的,三个人的,速度越来越快,不断拼凑,重合,像是要拼命组成一幅完整的图案。   最后,画面定格在昨晚路灯下,唐颂那样笑着,温和而自然地亲吻自己时的表情。   春风春雨里,一颗种子破了土,像是勇气发了芽。   她忽然就不愿意这样坐以待毙下去。   更何况,她现在才是唐颂名正言顺的女朋友。   怒火自脚底起,她把头发吹干,果断换了一身衣服。然后在镜子面前化起妆。   不管怎么样,她要为自己争取一次。   。   唐颂送陶斯淼下楼,发现外面的雪下得愈发大了。   “唉,还以为能和你破镜重圆呢,结果是自取其辱。”陶斯淼像是恢复之前的神采,嘴角勾起明媚的弧度,“对了,今天就当我没来过。”   “上次你也这么说。”   “你觉得我会犯同样的错误?”   “那可说不定。”   陶斯淼仔细打量他几眼:“唐颂,你的确和以前不一样了。”   更稳重,更内敛,也更坚定果断。   犹豫几秒,她终于走向那辆红色的车,开门前,她忽然回过头来:“唐颂,替我跟甘棠说声抱歉,我之前跟她说了些不该说的。”   “她不会在意的。”   “你还是不了解女人。”她笑了,却正好看见某个熟悉的身影从公寓大门里出来。   她忽然来了兴致。   “唐颂,打个赌怎么样?”   “?”唐颂还没反应过来,她却已经转身凑近他,而后搂住他的脖子:“唐颂,我还是要给你上一课,女人永远要比你想象中的小气。”   唐颂伸手推开她。   她顺势往后退一步,发现这个男人依旧和之前一样不解风情,但她还是莞尔:“祝你好运。”   说完,她开车走了。那抹靓丽的艳红像一颗宝石,沉入漫无边际的夜色的海洋。   唐颂目送她远去,像完成某种仪式。可当他回头,却看见不远处的甘棠。   她换了一件衣服,头发扎成高马尾,就那样安静地站在路灯下,头顶和肩上都有薄薄的雪花。   唐颂瞬间反应过来,陶斯淼的好运指的是什么了。   他朝她走过去,她却往他这边来。   直到距离不到半米,他才看清她眼里的雾气。   他知道她误会了,忙伸手替她去擦:“甘棠,你听我解释……”   “不用。”她阻止他的动作,“唐颂,我不需要解释。”   她刚刚穿上她最喜欢的衣服,化上一个自以为还不错的妆,像是奔赴战场前的全副武装。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忽然很想笑,因为她像极了一个要去抢亲的恶霸。   她要去捣乱。   可是她一出门,就看到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进了电梯,她所预想的开场白都没了用武之地。   她等不及,就从消防通道跑下去。她追出门,看见他们道别。陶斯淼笑得那样美,而唐颂背对着她,她看不见他的表情。   直到陶斯淼上前搂住他,甘棠的脑子里瞬间炸开一道雷。   凭什么?!难道她不在,他们就可以肆无忌惮吗?   她气极了,气得都快哭了。   可是当唐颂转身看见她时,她的第一反应不是逃,而是走到他身边。   “唐颂。”她缓了缓心神,自己擦干眼泪,“老实说,现在我很生气。”   唐颂喉咙一窒,他当然看得出来。   “我气你扔下我不管,气你一边跟我说喜欢我,一边又跟她来往。唐颂,我知道她对你很重要,但是你对我也很重要。”   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因为情绪的激动而微微颤抖。   “我好像到现在也没跟你说过,其实我从很久之前就喜欢你了,久到我以为喜欢你已经成了习惯,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所以,当你圣诞那天跟我表白的时候,我简直觉得那是在做梦。”   “如果没有陶斯淼,我希望这样的梦能持续下去。可是事实表明……”   唐颂想要开口打断她,却被她察觉:“我憋了这么久,你先听我说完好吗?”   她很少有这样坚定的时刻,唐颂看着她的脸,那样直白的倔强,让他选择沉默。   “我曾经想,我是不能和她比的,因为没有比较的资格。就算到了现在也是一样,她是你的过去,我无法参与,更无法替代。”甘棠认真地说,“可是唐颂,我说服不了自己,我说服不了自己知难而退,说服不了自己不去喜欢你。这段时间是我最幸福也最矛盾的日子。幸福是因为能和你在一起,矛盾是因为,我不知道能幸福多久。”   “但就在刚刚,我突然想通了。”她抬眼,深深望进他的瞳孔,“唐颂,我想和她竞争。她来找你叙旧也好,续情也好,我都不会再躲开。因为你现在是我的男朋友,在你没有提出分手之前,我绝对不会把你拱手让人。”   她又思考了几秒:“但是,相应的,我也不希望再撞到你和她有任何亲密的举动。毕竟你也应该考虑到我的感受。”   她不否认,看见他们搂抱时,自己要比想象中的更加在意。   唐颂看着她微微气喘的模样:“说完了?”   “说完了。”她如释重负。   雪越下越大,她看见雪花在他肩上积起薄薄的白色,伸手替他拂去,下一秒,却被他握在掌心。   她半边身子一麻。   感受着他的温度,她听见他开口:“甘棠,你听清楚,我和她在四年前就结束了。而今天,只是结束得更彻底而已。我保证,刚刚是最后一次让你误会。”   她心跳如捶鼓。   “圣诞夜那天,我的确有点冲动,如果没有给你必要的安全感,我很抱歉,但我能告诉你的是,我确定你才是我要的人,这一点,现在和以后都不会改变。”他继续说,像是要和她刚才的表态一较高下,“你之前说的很对,我们都应该诚实,所以你今天做得很好。该反思的是我,是我太犹豫不决才让你难做。但是你放心,以后不会了。”   “你是真心实意地要跟我在一起?”   “当然,我保证。”   “那要是你后悔了怎么办?”她的眼眶控制不住地发热。   “这话该我问你。”唐颂说,“要是你发现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你会后悔吗?”   “不会。”   “这么肯定?”   “当然,我保证。”   因为只要你愿意,我会一如既往地爱你。不分昼夜,无惧风雨,把我的全心全意,交到你手里。   她笑得灿烂而明媚,而唐颂对上她的眼神,缓慢而动情地吻了下去。   漫天风雪,路灯的光线干燥而明亮。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心怀感激。 ☆、送你回家   表姐茵茵的婚礼定在腊月二十。   在动车上三个多小时,她一点困意也无,跟着春运的人潮走出站口时,却连着打了几个哈欠。   唐颂这两天都在画室,但还是抽出时间送她去车站。这段日子两个人腻歪的次数比之前几年加起来的都长,甘棠觉得自己的盲目还情有可原,唐颂的变化却让她真正陷入一种恋爱的甜蜜与怅惘里。   甘棠从到站口出来,很快在人群中找到了熟悉的身影。   父亲甘政接过她手里的行李,母亲刘慧却下意识地往甘棠身后看了几眼,“就你一个人?”   “不然呢?”甘棠不解。   刘慧显然有点失望:“我还以为你能带朋友回来呢。”   “表姐结婚,我带朋友回来干嘛啊。”甘棠挽住母亲的胳膊往外走。   三个人上了车,回到家里已经九点半,甘政让刘慧去把饭菜热一热,被甘棠赶紧叫停,说自己最近正在戒夜宵,甘政一听,脸色沉下来,说饿了不吃东西就是找罪受。   甘棠心里一暖的同时又感到愧疚,孤身在外太久,她被父母这样直接而妥当的关怀弄得不知所措。   刘慧笑着推她一把:“你这孩子,怎么越大越幼稚了。”   第二天大早,甘棠就同父母一起去了大姨家。大姨来开门,笑得春风满面。   甘政和其他客人留在了客厅,甘棠和母亲则去了茵茵的卧室,   刚进屋,甘棠就被穿着婚纱的表姐惊艳到了:“天哪。”   洁白的婚纱衬托出她窈窕的身段,精致的妆容让她看起来年轻而富有神采,甘棠从来见过表姐这样耀眼的样子。   “早上天还没亮就起床收拾,这会儿才弄得齐整些。”大姨笑着说。   “茵茵本来就俊俏,这样一打扮跟仙女似的。”   茵茵也笑,但脸上的羞涩和紧张更甚:“小姨,你就别打趣我了。”   甘棠知道母亲还得再说几句话,就先去客房换了伴娘礼服,出来时,另外的伴娘也到了。两个是表姐的同事,都在中学里教书,还有一个是高中时代的同学,叫刘颖,读书时候还给甘棠补过数学,虽然这两年联系少,但这回见面倒并不生疏。   离新郎过来接亲还有一个多小时,五个女人在卧室里,新娘自然是绝对的主角。甘棠听着两个同事调侃表姐,不自觉地跟着笑,也是今天,她才知道表姐和表姐夫的爱情故事多么平凡和浪漫。   表姐夫徐谅是邻市人,和表姐是大学的同班同学。两个人四年时间里说的话超不过十句,结果出了校门,一个当了美术老师,一个当了艺术周刊的编辑,去年春节开了次同学会,回来之后联系倒多了起来。   “对了,我记得去年初二那天,你妈妈不是还给你安排了场相亲吗?怎么没过几天去参加了场同学会,就遇到了你的真命天子了?”刘颖揶揄道。   “什么相亲,每年大年初二我都去小姨家拜年,哪有空相亲。”茵茵说。   “还否认。”刘颖认真回忆起来,“不是说认识了一个年轻画家吗,还挺聊得来的。”   正喝了一口茶的甘棠脑子里忽然冒出那天的情景,差点没呛到。年轻画家……不就是唐颂吗?   她看向表姐,她好像在回忆,随之又顿悟:“哦,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   “我记得你当时对那画家印象不错啊。说他长得不错,性格也好,谈吐见地都合你胃口,关键是在业内已经小有名气,前途无量啊。”   “印象是不错。不过……”   “不过什么啊?”表姐的同事忍不住问道。   “不过他对我兴趣不大。”茵茵答得爽快,却意味不明地看了甘棠一眼,“对吗?”   甘棠悻悻地一笑,思绪却回到去年——不大不小的误会和满是尴尬的“相亲”。   。   去年年底,她忙糊涂了,忘了买回家的车票,等到反应过来,最快的也只能等到大年初二。母亲在电话那头着急忙慌,直说要赶过来陪她。她哪里想让父母这么奔波,准备自己开车回去,父亲一听却不乐意了,说女孩子开长途车不安全,迟两天也不要紧。甘棠答应下来,起先觉得年年春运搅得她头大,迟点回去也没什么不好,但眼看着同事们欢天喜地地准备放假,自己再嘴硬也敌不过心里的那抹失落。   年二十九的晚上,她从事务所里出来,竟然有点想哭。   回到公寓时,她也没想到会碰到唐颂。   虽然他和诗咏陪她过了很多重要的节日,但春节都是各回各家。而算一算,在这农历新年的最后一个月,她和唐颂总共只见过两次面,毕竟她习惯了他的神龙见首不见尾,不是去外地就是在画室,也都不是她能打扰和干涉的。   可现在冷不丁地遇到,两个人都有点惊讶。   她惊讶的是:“你怎么还在这?”   唐颂惊讶的是:“你怎么还没回家?”   甘棠把自己的窘境如实相告,他细细打量了她一会儿,像是确定她发红的眼眶一时半会掉不出眼泪,松了口气:“那还好,你爸妈说得对,一个人上路是不太安全。”   “为什么不安全。我驾照都拿了几年了。”   “但你很少出城,更别说开几个小时的高速了。”他很认真地说。   甘棠没心情跟他辩驳,即使她的确对自己的驾驶经验不太自信。她转身往屋里走,又忍不住回头问他:“你今年不是要去邻市过年吗,诗咏呢?”   “我刚处理完一些事,正准备走。”唐颂说,“她已经到了。”   “哦。”她挤出一丝笑容,“那,提前祝你们新年快乐。”   说完,她打开房门进去,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失落 。其实想想自己真的挺没用的,这么大座城市,能够依靠的人就那么几个,而一旦到了特殊时刻,还是要抱住自己取暖。   她自我剖析了一会儿又开始自我安慰,摸了摸肚子觉得饿,洗了把脸就开始下面。家里一点年货也没有,她对过年的渴望全部放在了父母在的那个家。   她打开电视,努力使屋子里多点人气,等到水煮开,厨房里的暖意和响声终于驱走了一点落寞,才觉得好过不少。只是,当她在十分钟后再次看到门外的唐颂时,她又忍不住疑惑了几秒。   唐颂看见她呆愣着的模样,自然地推了她一把,然后换鞋进来,只是笑:“我说你怎么动作这么慢,电视开这么响,听得到门铃吗?”   甘棠回神,想起刚刚听到有人捶门时的响动:“我还以为今天晚上遇到不和谐事件了呢。”   “下次开门先往那儿看一看。”唐颂指指猫眼,然后把打包的水饺放在餐桌上,看见她锅里的面,说:“我还以为你饿着,看来再伤心,自力更生的能力还是有的。”   “你哪里看出我伤心了?”   “别嘴硬了,我认识你这么久,也很少见到刚刚你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唐颂帮她把火关了,捞出面盛到碗里,“现在就别站着了,赶紧趁热吃吧。老板明天歇业,这可是今年最后一份水饺。”   甘棠忍了半天的泪又要涌出来了,吸了吸鼻子,听话地在桌边坐下,看着眼前的面和水饺,不太识趣地说:“太多了,我吃不下。”   “剩下的我吃。”   听到自己的肚子又叫了几声,她便不再客气,从橱柜里拿出醋和辣椒,往面里倒了不少,看得唐颂直皱眉头:“太多了。”   甘棠想说你不懂,却被他夺了辣椒酱,然后把水饺往她面前一推:“你本来就饿着,又是晚上,酸辣太重对胃不好。”   甘棠心头一暖,没再顶嘴,只是把水饺吃了大半,觉得索然无味,就说:“我已经垫了肚子,应该不太会受刺激了。”   “还吃得下?”   “肚饱胃口大”甘棠说,“而且,浪费粮食多不好。”   唐颂就把那碗已经坨得不成样子的面一分为二,一人半份。甘棠吃得心满意足,放下筷子却瞧见他被辣得红了脸,好心地把剩下的几个饺子往他面前一移,等他吃完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是自己剩下的,于是又有些不自在。   一顿宵夜结束,甘棠收拾了碗筷,却发现唐颂还坐在她的沙发上,心里窃喜又不免疑惑:“这么晚了你还不走?”   唐颂难得跟她开玩笑:“你这种用完了就扔的行为很不道德啊。”   甘棠嘁了一声,陪着他坐下,把两条腿盘起来:“说实话,你是不是不想去阿姨那里过年。”   他换了个频道:“没什么想不想的,就一两天,很快就过去了。”   “可是这是一年当中最重要的一两天。”   “你很看重?”他问她。   “废话。”要不然她这么伤感干什么。   “那我送你回去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她却是心里一动,转过头痴痴地看他。   他觉得好笑:“我说,明天我送你回去,从早到晚,应该能让你赶得上家里的年夜饭。”   甘棠按捺住心里的欢喜:“你明天有空?可是明天除夕,你送我不就赶不回来了吗?还是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需要去……”   “你就说你答不答应吧。”他转头看电视。甘棠顺着他的视线看到新闻界面上的喜庆的红色,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好,你晚上把东西收拾收拾,睡个好觉,明天早上我来找你。”唐颂起身,打算离开,“如果你特别兴奋,可以不用睡,反正在车上可以补觉。”   甘棠直到他走到门口才从沙发上跳起来:“唐颂,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怎么了?你还要掐我一下来确认这是不是梦吗?”   甘棠摇头,发自内心地笑了,差点没冲过去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唐颂也笑了,却不知道此刻的甘棠心里手舞足蹈得厉害,还在抱他和不抱他之间挣扎良久。 ☆、甜蜜心思   第二天大早,唐颂就帮着她把行李箱搬上车,从小区到城际高速路口,甘棠的嘴就没停过,从没抢到票的失望到劝慰自己的过程,从同事下班的开心状态到和父母的商量解释,还一直抱怨自己只顾着伤神,连礼物也没好好准备。   最后,还是唐颂提醒她说他开几个小时就要换位子,请她好好休息,她才自知失言,悻悻地闭上了嘴。   甘棠从来没有在车里睡觉的习惯。但那天不知是外面的阳光太好,车里面的暖气太足,还是昨晚激动太久实在没休息好,她竟安心地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已经下了高速,车停着,而驾驶座上是空的。   她心里一激灵,忙不迭地解开安全带,绕着车转了两圈,没找着人,有点慌了,“唐颂!”   “在这。”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她回头,就看见唐颂从大卡车后面走出来,手里还拎着个塑料袋。她想也没想就跑过去抓住他的手臂,“你干什么去了?”   “买点水和面包,饿了。”他语气温和,衬托出莫名其妙的紧张。   她这才松了口气,然后发现他旁边还有人,拎着同样的塑料袋,友好地和她点头示意,便走向另外的车。看样子同样是赶路回家过年的。   回到车里,她倒真觉得饿了,拿过面包啃了几口,又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抱歉。唐颂却脸色如常,喝了几口水,说:“你要是想睡就再睡会儿,我还可以开。”   “不用。我睡饱了。”她摇头,“疲劳驾驶不好。”   “你别急就好。”   “我不着急。”   “是吗?”唐颂笑,“那刚刚是谁一边乱跑一边大喊,不知道的还以为谁丢了呢?”   甘棠被他调侃得脸上一臊,下意识地瞪了他一眼,察觉到这样太像是情侣间的打情骂俏,红脸红到耳根。   “你很热?那我把空调关了。”   甘棠差点呛到,忙塞了几口面包,然后催着他换位置,打开副驾的门。   重新上路是下午一点,她开了两个小时就被唐颂叫停,嫌她速度实在太慢。她乖乖让位,看着窗外风景变幻,归心似箭,确定正在往家的方向开,才掏出手机给父母打了个电话。母亲惊喜不已,忙嚷嚷着父亲准备饭菜,又问她什么时候到,她捂住手机问唐颂,唐颂想了想:“尽量九点之前。”   母亲开心地应了,甘棠这边刚结束,唐颂的手机又响了,听口气是诗咏。甘棠的心不自觉提了起来,生怕他说是在送她回家,尽管她也不明白这种担心是因何而起。   但唐颂只是说他有事情还没办完,让他们不用等他,就结束了通话。   “喂。”甘棠很是愧疚,“我是不是害你不能过年了?”   “没有,对我来说,今年和以前没什么区别。”   “可是……你很久没吃过像样的年夜饭了吧?”   “你就不能请我到你家吃一顿吗?”   “哦。”甘棠点头,转瞬又惊道,“啊?”   她刚想问你愿意吗,就见他勾了勾嘴角:“至于吗,吓成这样?我就说说而已。”   甘棠莫名失落,又问:“那你怎么回去啊?”   “不回了,我有个同学在办新年展,除夕晚上也回不了家,约了几个以前的朋友聚一聚,我去找他。”   “远吗?”   “不远,比回去省时间。”   “你不介意吗?”   “我没你这么多愁善感。”他缓缓地答,“再说跟谁过不是过,也习惯了。”   “哦。”甘棠答应道,没再多问。他这副什么都不介意的派头总是让她觉得受挫。因为相比起来,她好像在乎的东西太多了。   车子在国道线上开着,到了六七点钟,路上的车已经很少了。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期间两人把剩下的面包吃完,垫了垫肚子,甘棠本来准备替他,却被他拦住,说他心里有数,不用她操心,再休息会儿就重新上路。   甘棠厚着脸皮把这份照顾收下了。她有自己的私心——她曾经很羡慕那些不用开车的女人,不是不会开,而是有人舍不得她们开。她多想要这样的舍不得。   由于路上耽搁了些时间,他们直到九点半才回到了家。甘父甘母早就在小区门口等着了,忙殷勤地过来接。看见唐颂时,他们忙着道谢,眼里又不免多了几分探究。甘棠哪里看不出来,正想提醒,结果有熟人下楼散步,冲甘父甘母打招呼:“呦,老甘,女儿女婿这么忙,才回来啊?”   甘母也不知听没听见前面半句,只回:“我呀说不动他们,本来还打算初二回来呢。”   两三句话聊完,甘父拖着行李箱往单元楼的方向走,甘母和唐颂在寒暄,甘棠被女婿两个字震得不轻,回过神来却对上唐颂求助的眼神。   甘父在前面笑:“上去再聊,站这是怎么回事?”   甘母也直拍自己的额头,忙请唐颂上去坐坐,甘棠立马明白他的求助是指什么,拦住母亲略显急切的动作,简要说明的唐颂之后的安排。   “什么事都得先吃饭。”   “不用了,他真有事。”   甘父甘母有点摸不清状况,唐颂就再次简单解释,说和别人有约,道了谢又道了歉。   甘棠趁机催父母先上楼,结果甘母一走三回头,又说自己失礼又说改天再见,就差没拽住唐颂的手说今天这顿年夜饭你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甘棠转身送唐颂时,反常地客套,唐颂拍了拍她的肩,只说:“你爸妈比你要热情。”   说完,他就往车边走,在路旁暖黄色的灯光下,他的背影修长挺拔,竟让甘棠脑子一热,然后冲过去抱住了他。   当然,那只是一瞬间,就连甘棠自己也没想清楚是真的从后面抱了一抱,还是只蹭到了他的外套。   她很快松开,然后对他说了句谢谢。   “怎么了?舍不得我?”唐颂转身,语带调侃。   “你一点也不适合开玩笑。”   “好了好了,”唐颂没在意,“新年快乐。”   “你也新年快乐。”她往后退了一步,朝他挥手,然后看着他的车消失在小区的拐角,竟然觉得,要是他不走,这个夜晚或许会更加美好。   上楼时,她耳边是模糊的鞭炮的混响,鼻尖萦绕着淡淡的各家各户年夜饭的味道,可是直到母亲在门口叫她,她的眼前却依旧是那辆车逐渐远去的影子。   还好,回家的喜悦很快把这点忧伤都掩盖了,她看着满桌的美味佳肴,顿时充盈着温暖的满足感。她和父母亲切地热聊,一起看春晚,窝在沙发上,像还没长大的小女孩。   母亲骂她吃没吃相坐没坐相,父亲在一旁说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就别碎嘴,甘棠笑嘻嘻地拉着他们俩,左边一个右边一个,笑得眼睛眯成两道细线。   家里有守岁的习惯,她今天睡了一上午,倒也不困。将近十二点时,她收到了来自同学同事的各类短信。她一一回复,忙得不亦乐乎,想着给唐颂主动发一条,刚发送成功,他就打过来了,吓得她差点手滑把手机掉到地板上。   甘母在一旁骂毛手毛脚的,她却躲到自己的房间里,做了两个深呼吸才接听,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结果他听到一声喂,竟说:“怎么了,回家了心情还不好?”   甘棠一捶胸,忙调整语气,问他在哪儿,在干什么,听见那边闹闹哄哄的,总算心里有点宽慰。他逐一答复,很是耐心,两个人打了十几分钟,明明说了很多又像是什么也没说,后来,甘棠咬了咬牙,像是挤牙膏一样:“唐颂……今天真的对不起。”   那头顿了顿,不正经也不玩笑:“我最后再说一遍,真的没关系。”   甘棠挂断,默默地想,这或许是她过的最好的除夕。否极泰来,悲喜交加。   走回客厅时,电视里正好在齐声倒数迎接新年,她握紧手机,跟着主持人一齐数到一,音乐响起时,心里泛起一丝丝的甜。   只不过,这份隐秘的甜蜜还没持续几分钟,就被母亲打扰了。作为即将退休的更年期妇女,即使面上装得再好,对于家里有一个大龄剩女这件事还是做不到视若无睹。她旁敲侧击地问起唐颂和她的关系,又急着称赞他的外貌举止,像是很兴奋。   甘棠想向父亲求助,结果这次父亲也在母亲的阵营。甘棠无奈,坦白说其实他就是诗咏的哥哥,这次是好心送她回来。   父母一听,忽然泄了气,等到确定他就是那个画家,连连摇头。甘棠也被他们的反应弄得摸不着头脑,问怎么了,甘母说,害她空欢喜一场。   “我和你爸还以为你桃花运来了呢?”甘母自言自语,“好不容易带一个对象回来,却只是朋友。只不过,这小唐还真是一表人才,谁要是嫁给他,还真有福气。”   “不过吧,要我说……”母亲顿了顿,“小唐他跟你不合适。”   “为什么不合适?”甘棠没发现自己偏离了重点。   “你不是说他是画家吗?画家这活不是一般人能做的,需要天赋和努力,小唐年纪轻轻有这么大的成就,说明他适合。”刘慧自己管自己,分析得认真,“你呀,从小就不喜欢这些艺术的东西,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绘画课,你哪次得过五角星?你和他一点共同语言也没有,哪里来的可能?”   “妈,我怎么以前没发现你思想这么呆板?”   “这叫经验。”甘母不服输,“小唐这样的人,喜欢浪漫,喜欢追求那叫什么……境界,你什么都不懂,只会算算算,太现实,有理想的男人不太喜欢现实的女人。”   甘棠被母亲堵得哑口无言,想辩驳也没主意,母亲转了个方向,问起唐颂的感情状况,得知他单身后,说有几个朋友的女儿也到了年纪,要是有机会介绍介绍也行。   甘父忙叫她刹住车,甘棠也听得耳朵疼,想着母亲关心别人比自己更甚,躲到房间里不出来了。   谁知第二天,母亲又兴致勃勃地问甘棠唐颂回去没,她说没有,因为发信息时唐颂说要再待两天,母亲一听兴奋了,说赶紧请他过来吃顿饭,顺便谢谢他送甘棠回来。   甘棠觉得挺有道理,却忘了初二那天是阿姨们来拜年的时间。唐颂拿着几份礼物过来时正是中午,屋子里热热闹闹十几口人,刘慧最高兴,问大姨的女儿什么时候到,甘棠本来奇怪,后来想到茵茵表姐是个美术老师,心里像装了个了木鱼,噔地被轻轻敲了一下。   当时她正在厨房里帮忙,听见门铃响忙跑出去,果然是迟到的表姐。她的表姐人很漂亮,谈吐气质都没得挑,除了年纪比她大一岁,什么地方都比她强。   那顿饭吃得甘棠如坐针毡,虽然唐颂刚结束就离开了,但甘棠还是觉得抱歉。她清楚不过,唐颂怎么可能喜欢这样的场合,而她自作主张把他搅进这个令人难堪的漩涡。   表姐和大姨们走后,她和母亲抱怨,说不应该让唐颂这么为难,刘慧反倒笑了:“我看年轻人和年轻人之间聊得挺好的,再说,你表哥表妹不是都带了朋友过来,吃顿饭而已。”   甘棠懊恼地想,这性质根本不一样。   甘父劝她说不要这么敏感,唐颂性格好,不会在意这点的,其实甘棠也知道饭桌上的气氛不错,所有人都表现得很正常,可是看到唐颂和表姐聊天时,她就是别扭,别扭到责怪自己的后知后觉,然后抱怨母亲的多管闲事。   后来她实在憋不住了,等唐颂回去后,抱着忐忑的态度跟他提起这件事,他还真不介意,只问她什么时候回去。   她心里一松,说初九,又听他问初二那天她母亲是不是想帮他相亲,她惊讶于他这次的通透,嗯了两声,他笑了,说千万别告诉诗咏,省得被她嘲笑。   她多嘴,问了一句觉得她表姐怎么样,接下来的安静让甘棠攥紧了手机,不得不问他至于思考这么久吗?那头语气不太自然:“其实我是在想那时候跟她讲了些什么话,但可惜什么也没想起来。”   这正是甘棠想要的答案,可即使她内心欢呼雀跃,但还是很好地按捺住了,毕竟这样的幸灾乐祸太不应该。   。   甘棠回想起自己的小心思,不由得觉得好笑。只不过唐颂对她是真的好,这又让她的心尖微微发甜。原来他一直都有把自己放心上……   直到屋子里的笑闹声把她的思绪拉回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走神太久,而几位伴娘的话题倒是依旧围绕着表姐的“相亲对象。”   茵茵像是不耐烦了,嗔骂几句,起身去桌子上的书架上抽出一本杂志:“你们就照这上面八卦去吧。”   那伴娘一头雾水,还没问什么,表姐就指了指那封面:“就是他。”   甘棠看了眼那杂志,封面上是男人的侧影,高大挺拔,站在一幅画板前面,画板的背后是一扇大大的窗户。   画面左下角的一排显眼的大字是:“人物志:风景里的故事——专访青年画家唐颂。”   伴娘露出惊讶的表情:“这……你认识他?”   另一个也说:“开玩笑的吧你。”   “没错,就是他。”表姐眉眼弯弯,“我现在还有他的联系方式,如假包换。”   “真的假的?”刘颖也来凑热闹,“那我能要签名吗?哦不,你和他还有联系吗?能送我张画吗?”   “少来啊你,你一个销售经理懂画吗你?”   “你这就看不起人了吧。艺术都是共通的,任何人都有欣赏美的权利。”刘颖不甘示弱,“再说,我有机会干嘛不占便宜啊,放幅画在家里坐等升值不可以吗?”   “真是说不过你。”茵茵无奈。   甘棠听着她们逗笑,也不自觉地嘴角上扬,只是在她们看起表姐的婚纱照时,她还是忍不住把那本杂志拿过来翻了翻。   也只有身为美术老师的表姐才会订这样的杂志,而她就算近在封面人物身边,也不清楚他的专访究竟有什么内容。   “你还用看啊。”表姐忽然凑过来说。   “呃,我没看过。”虽然这是最新的一期,但她又哪里会有看艺术周刊的习惯。   “你这室友当得可不称职啊。”   “室友?”   “你们不是住在一起吗?”表姐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甘棠解释:“没有,我和他住对门。”   “哦……”表姐又说,“小棠,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道理懂吧。”   “……懂。”   茵茵看她这副表情,捏了捏她的脸:“小棠,我都嫁出去了,你也要加把劲了。”   “哦。”甘棠汗颜,只是她现在好像已经把月亮拿到手了。    ☆、温情时刻   几个女人依旧在屋子里聊天,甘棠手里的杂志却早已经被刘颖拿过去,她只好不时应付突然闯进门的各路亲戚。   茵茵始终保持着标准的笑容,接受亲戚们善意的称赞和调侃。   笑得累了,她坐在镜子前补妆。看着身后笑得灿烂而又真诚的表妹,忽然生出几分感慨。   她和甘棠年龄相近,从小到大免不了被身边的大人拿来比较。小时候比成绩,长大了比工作,再到现在的恋爱婚姻,她一直没输过。   以前每到拜年,亲戚总爱问小孩的成绩,她虽然比她高一届,但回回都是年级前十,甘棠很少能得一句夸奖。高考后,她分数很高,坚持去读美院,父母虽然不喜欢,但到底同意了,而第二年,甘棠的分数高不成低不就,在亲戚的参谋下填了省城的财经类院校,不过是没被退档,小姨和姨父就高兴了半天。   其实甘棠私底下跟她提过,她想读的是中文系,但因为分数不够,学校离家也太远,最后还是没有怨言地尊重了父母的意见。好在她也争气,之后在工作上没掉链子,虽然忙得许久不回家,但也有好处,那就是不用再听一些无谓的比较和闲言。   说实话,她有段时间是看不起甘棠的。或许是女孩子特有的古怪心理。她总觉得这个表妹太平凡,太无趣,不会和她争宠,不会嫉妒她长得好看,每次考砸了还过来哭鼻子,说姐姐我数学不好,你能不能教教我。   她觉得这个表妹太傻,傻到察觉不了外界的恶意。但她又很羡慕她,从来不去为以后思考,也不会自寻烦恼,好像有一个自己的圈子,喜怒哀乐都放里面,从不觊觎圈外的,却活得自在逍遥。   她还记得自己初中毕业那年,小姨父送给自己一副拼图,整整两千块。她一开始还很兴奋,忙不迭地动起手来,结果拼了一周,兴致越来越低,加上效率奇慢,她把拼图摊在桌子上就再也没去管过。后来甘棠也放了暑假,去她家玩,看见拼图高兴得手舞足蹈,说她很想要一块,爸爸却从不给她买,理由是她脑子太小,装得下学习就装不下其他东西了。   整整一个暑假,甘棠一有空就过去她家,在她的卧室里玩拼图。也是在那时,她看着甘棠那张认真而乐在其中的小脸,才意识到这个表妹有她没有的闪光点。   后来小姨父看到拼图拼好了,笑着夸她能干,不像甘棠那样做什么事都不动脑子。她低着头默认了,却见旁边的甘棠被父亲嫌弃还一脸无辜地笑,突然就觉得,她比不上这个表妹。   没错,她不漂亮,也不聪明,但她有耐心,做事专注,最关键的是,她不虚荣。   她只沿着自己的路走,如果有人占了她的道,她也只是平静地拍拍他的肩膀:“不好意思,你过界了。”或者干脆自己绕道。   这样单纯的女孩,都是幸运的。   随着年纪的增长,两个人的关系越来越微妙。比学历,比工作,过了二十五岁又开始比恋爱和结婚,既比速度又比质量。她这两年交了不少对象,都失败了,甘棠却是一片空白。直到去年,她在空窗期,而小姨忽然打电话给母亲,说甘棠带回来一个男性朋友。   母亲替小姨开心,结果小姨说对方是画画的,跟甘棠认识好几年了,就是普通朋友,言语之间倒有撮合她和对方的意思。   初二那天,她见到了那个叫唐颂的男人。对方的反应有点木讷,但寒暄几句之后,态度变得温和有礼。她和他谈学画的经历,算是有共同语言,难得碰到志趣相投的人,她有点兴奋,但越聊就越觉得对方兴致缺缺。   她也不笨,不动声色地收敛了主动,和他客气地留了联系方式。吃完饭后,她不经意地看了眼甘棠,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她刚刚觉得哪里不对劲,敢情这傻丫头时不时地就往这边飘。   那眼神里没有恶意,对上她的视线反倒先躲开。   她还是那样怯懦和小心翼翼,又那样纯粹而简单。   后来,她听小姨说起,才知道唐颂开了整整一天的车把甘棠送回家。做到这种程度的普通朋友?而照她看来,小姨这回的判断有失偏颇。   再后来,她跟唐颂联系过几次,她每次自报家门换来的都是对方两秒钟的思考,像是在脑海里搜索之后做出的反应。而当她直接说是甘棠的姐姐时,通话那头瞬间就明白了。   她忽然很好奇甘棠和唐颂的相处模式。   或者说,更好奇这两个人由朋友转化为恋人的状态,毕竟那篇专访里,唐颂有一段这样的自述:“我曾经排斥生活中的任何转变,但不可否认的是,改变也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新奇的是,当我尝试着去接受,我发现这并不是完全被动的,因为在适应的过程中,我可以与其不断磨合乃至达到一个平衡点。”   她隐隐觉得,眼前这个看杂志看得入神的表妹,很可能就是那个画家的平衡点。   茵茵伸手拍了拍甘棠的头,就像小时候提醒她集中注意力做题那样:“喂,你能不能敬业一点。”   甘棠看了一半,悻悻地把杂志放好,她今天的主要任务是陪新娘子,不能因私废公。   “小棠,你很热吗?脸怎么红了?”刘颖盯着她看了几秒。   甘棠不自在,揉了揉脸蛋,还真觉得有点烫。幸好,外面忽然传来了骚动,是新郎提前到了。   表姐的同事忙拉着表姐去床的里侧坐好,拉上刘颖和甘棠去门口拦着。四个伴郎却把新郎推在最前面,红包,承诺,玩笑,一个劲地往里蹦,伴娘们为难许久,终于把新郎放进来。   卧室里乌泱泱涌进一大群人。新娘子一袭白纱坐在床边,新郎一身剪裁合体的西装,单膝跪地,将花束交予对方。   新娘在掌声和起哄中热泪盈眶。   很快,一群人齐齐赶到结婚典礼的现场。虽然是在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但暖阳高照,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对幸福的憧憬。   甘棠替表姐送上戒指,回到台下,坐在母亲身旁,发现母亲的眼里竟含着泪花。   “大姨笑得可开心了,你哭什么呀。”她抽出纸巾给母亲擦泪。   “傻丫头,你大姨前几天早就把眼泪哭干了,不然哪里笑得出来。”母亲嗔道,“嫁女儿啊,就是割父母的心头肉啊。”   甘棠鼻子一酸:“妈……”   “棠棠,妈想好了,妈再留你几年。”母亲动容地说,“妈舍不得你。”   “妈……”   “干什么呢,让人看笑话。”坐在旁边的父亲看不过眼,皱着眉头说,“巴不得她早点结婚的也是你,要把她留在身边的也是你,孩子的事你管这么多干什么。”   母亲不言语了,甘棠心口堵堵的,想起以前亲戚们开玩笑,最爱拿她跟表姐比较,她自己倒不介意,母亲回了家却喜欢念叨,不是去商场给她买新衣服,就是督促她好好学习。女孩子要么聪明,要么漂亮,如果两个都沾不上,就说明有进步的空间。   父亲总是说母亲的教育方法有问题,要因材施教,不能盲目攀比。他最常说的话,就是我们小棠是个平凡的女孩,平凡的女孩可能一辈子都没有什么成就,但好在不会孤独。   母亲给她灌输儒家思想,父亲希望她有道家风骨,她这二三十年受到两股力量的冲击,硬是没稳定一个立场。   她爱犹豫,又爱怀疑,常常举棋不定,又只能把自己困在笼子里反思。   可是她又多么幸运。在人生的每个阶段都能遇到至关重要的人。孩提时代,表姐陪她度过,慢慢长大,她有好几个关系要好的同学,后来的诗咏,加上王磊,还有唐颂……她总能受到别人的帮助,就像她应得的那样,不早不晚,不紧不慢,让她拥有了完整而满足的三十年。   许是这种场合的确能让人唏嘘感慨,甘棠也难得的多愁善感起来。她亲昵地挽着母亲的手臂,看着台上相拥而吻的男女,觉得自己的生活,美好得不可思议。   她忽然想起了刚才看到的唐颂的专访,当被问到家庭的变故对他之后的创作有什么影响时,唐颂的回答是:“它让我以一种更平静的心态去看待这个世界。其实我比大多数人都要幸运,因为现在,我的父母都已经找到了各自的归宿,我替他们开心。至于创作,也正是基于这份安定之后的平静,让我可以毫无顾忌地去感受身边的美好。”   甘棠笑了,她从来没听唐颂说过这样正经的话。   而她又多么幸运,以后还有大把的时间去了解未知的他。 ☆、我爱的人   甘棠在婚礼的第二天就赶了回去,年前几天是整个事务所的高压期,容不得半点马虎。   甘棠关了电脑,双手往后伸了个懒腰。一天的工作结束,这样的放松显得很是珍贵。   她觉得自己正慢慢陷入一种朦胧的幻觉,这些年,她和唐颂一直在原地踏步,而当他们决定改变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其实早就该这么做了。   昨天早上她从家里回来,下了动车,唐颂已经在出站口等她。她走过去,他自然地牵住她的手,仿佛这是演练了无数次而水到渠成的动作。   在车上,她问他今天怎么不在画室。他的答案却是接下来的时间都可以自由利用。   “怎么会呢,以前你都呆在画室里不出来的啊,现在……?”甘棠想到他这两个月都在忙别的事情,开会,给杂志做专访,东奔西走的难免静不下心来。她是十足十的门外汉,但也知道创作这种东西天赋和勤奋缺一不可,小心翼翼地问:“你不会是遇到瓶颈期了吧。”   “什么瓶颈期?”   “就好像我有时候审报表审得烦了就想请假,你是不是也懒得画了,或者是……最近没有灵感没有激情?”   “听你这样分析,”唐颂像在思考,“不排除有这种可能。”   甘棠却急了:“那怎么办啊。”   其实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反应,就好像他遇到的瓶颈期给她带来的负面影响远远大于给他的那样。   唐颂见她的神情,也不逗她了:“你别紧张,我只不过是给自己放个假,前段时间太累了,很多事情都没顾上,好不容易慢下来,自然也要享受享受。”   甘棠一听,心里平稳了不少,只是疑惑他之前没顾上什么,如今又要享受什么。   “那你要放多久的假啊?”   “随你。”   “随我……”甘棠咂摸出不对劲来,“我又不是你老板。哦不对,你也没有老板。”   “……”   车子又开了一段路,甘棠忽然被点醒了:“唐颂,你刚刚的意思是不是说,你是因为我才给自己放假的,而且……是因为想和我呆在一起,想多点时间陪我?”   甘棠头一次这么有底气地问他问题。   “你可以这样理解。”   闻言,甘棠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连说好话都这样别扭吗?”   “别扭?”   “当然,因为你直接说你想跟我多呆在一起,每天都想见我就行了啊?”害她拐弯抹角这么久都找不到重点。   “我怕你笑我。”   “怎么会,我求之不得呢。”   甘棠说完,自己一愣。唐颂听了,却是一声轻笑,而直到他拐进小区,熄火停车,脸上的笑意还是藏不住。   甘棠微窘:“笑什么啊你。”   “就是开心。”唐颂坦白承认,“想到以后每天能见到你,能陪在你身边,所以很开心。”   甘棠怔住了,没想到他突然冒出这样直接的话,但几乎是本能地,她马上凑过去在他脸上轻轻一啄:“我也是。”   刚说完,唐颂就解开安全带,倾身过来吻她。她也配合地搂住他的脖子,在他的唇上碾磨辗转良久。   到了,她推开他:“差点忘了,我还要上班呢。”   “那先上去,等你把东西准备好了,我再送你去公司。”   甘棠自然答应,下车后,唐颂一手牵着她的行李,一手牵着她,甘棠忍不住嘀咕:“我们怎么像老夫老妻一样。”   “这是你的错觉。”唐颂说,“不过……提前适应也不错。”   甘棠被他面不改色的调侃说得脸红,进电梯时遇到楼上楼下的住户,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而等唐颂把她送到事务所时,他又同一种寻常的语气说:“傍晚见。”   “我今天要加班。”   “没事,我等你。”   要不是旁边人多,甘棠差点走过去亲他,但幸好她压抑住了冲动,跟他挥了挥手就走进了大厦。   而现在,离下班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甘棠一边往电梯走一边给唐颂发短信,刚才忙起来忘了时间,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下面等。   她摸了摸自己左脸颊,早上被小刘调侃道人逢喜事精神爽,说她面色红润,不知道上了一天班还能不能保持住。   路过王磊办公室时,门正好开了,甘棠脚步微顿,就看见詹静和王磊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   甘棠冲他们点头示意,叫了声主任,王磊应了,詹静却没出声,闷闷她朝王磊看了一眼,然后往自己办公间的方向走。   甘棠不明所以,看向王磊。只见他穿了件POLO衫,深色的大衣搭在肘间,一副匆匆忙忙的样子,两道眉毛却拧在一起,像是有心事。   算起来,两个人从那天的交心之后就没再交流过。   甘棠暗骂自己的忘恩负义,想到詹静,主动开口问他:“是百盛那边有问题吗?”所以心烦意乱。   “不是。”王磊捏了捏眉心,视线停在她脸上,“百盛有没有问题你不清楚?”   甘棠一噎:“我,我是怕自己哪里做错了,詹经理直接到你这里告我的状。”   “不用这么没自信,你们做得很好。”   “谢,谢谢主任。”   王磊对她的反应有点意外,要搁以前,她肯定是先谦虚地说一句主任过奖了,假惺惺的让人无奈,今天倒是直率坦然。   王磊状似无意地扫了扫她的脸色,不禁想到之前的对话,看来她的心事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   “你今天状态不错。”王磊笑说。   “很明显吗?”甘棠却心虚起来。   “很明显。”   电梯到了,王磊绅士地推她一把:“走吧,难得一起下班。”   “主任先进去。”甘棠像往常一样往旁边一避。   电梯里并不挤,只有楼上的几个高管。上下班经常碰到,也都面熟。甘棠和他们不是一个级别的,就安静地站在角落里,听王磊和他们寒暄。   其中一个提到王磊离职的事,向他确认消息是否属实,王磊勾了勾唇角,说来年开春了就走,上半年闲得发紧,就当放假。   甘棠听着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你不去想它,它本分地呆着,没什么存在感,但只要被人提起,就不容忽视。   虽然早就已经亲耳听到王磊确认这件事,但直到现在,甘棠还是没能彻底抚平自己的抵触情绪。   “那不是要带几个得意干将过去?总不可能又是单枪匹马吧。”   “难说。”王磊应道。   “这段时间你可有得忙了。”   王磊笑笑:“也就那样。”   “别谦虚,你手下那么些人,都想再跟你大干一场。”   “哪有那么夸张。”   “什么夸张,你信我,只要你战旗一挥,十有八九都跟着你走。”   电梯到了,王磊套上大衣,像是在自言自语:“那可说不定。”   那高管拍拍王磊的肩,先走一步,甘棠和王磊最后出去,偌大的停车库,人影一散,就只剩下规规矩矩排列着的车辆。   王磊的车停在接近出口的位置,放缓了脚步往那边走,甘棠则跟在他左后方,隔了半米的距离。   甘棠记得她刚进所里时,王磊曾破例带她一个新人见过几次大场面,她总是这样跟着他,被客户调侃说是老狐狸带着小白兔。   王磊听到这样的笑话并不接茬,甘棠却隐隐觉得他并不高兴。   那样的场面都要喝酒,她是去充场面的,该喝时也逃不掉,几杯酒下肚就醉了,但脸不红心不跳,旁人还只说她酒量好。   有一次她实在被灌得狠了,去洗手间差点吐了出来。回包厢的路上碰到王磊,他拍了拍她的背,骂她太傻,不懂得推拒也不知道绕弯。甘棠本来就难受,被他一说更加挫败,王磊恨铁不成钢地又骂了几句,却拉着她回到酒桌,不但替她拦下所有以□□新人为借口的敬酒,还把那个敬酒敬得最欢的男人给喝趴下了。   宴会结束时,王磊让男同事把女同事送回家,剩下甘棠一个人,只好带着她坐进计程车。甘棠酒劲上来,垂头丧气地说胡话,骂骂咧咧地说以后再也不来这种场合,谁爱喝谁喝去。   王磊其实是好心提携她,给她铺路,有了客户,在事务所的日子就好过很多,却没想她毫不领情,难免有些生气,但听着听着,心就软了,这样一个小姑娘,在所里不争不抢,只知道埋头审报表,又怎么会适应这种虎口夺食的戏码。   后来,他再没带甘棠出去历练。这些年跟着他的人不少,有的跳槽去了四大,有的当了上市公司的财务总监,甘棠却只是一个小小的经理。   不过她自己都不憋屈,王磊也懒得操心。   只是每年听到她升职的新年愿望,他还是会觉得忍俊不禁。就她这温吞如白开水的性子,想在总所往上爬,实在太难。   甘棠并不知道自己在王磊心中的分量,但对于她来说,不论是最初他给她的机会,还是之后看似凶神恶煞实则百般用心的提点,都让她充满感激。在当上经理的那天,她很开心,却不同于想象中的加薪带来的开心,而是因为这能证明自己的努力得到了应有的回报。   那天她甚至没有把这个消息第一时间告诉诗咏,而是专门去餐厅定了位置,然后请王磊吃了一顿饭。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考试得了高分求老师表扬一样。   王磊欣然赴约,她坐在他对面眉飞色舞地发表了对这件喜事的感想,换来的是王磊的四个字:“再接再厉。”   她一度把自己的职业目标定得跟王磊一样高。因为她清楚,这个给她照拂,愿意帮助她的男人,像一座高山杵在她面前,对她的作用不啻于定海神针之于东海龙宫。   可是,他要走了。甘棠每次想到这点,就觉得空落落的。   人都是自私的。得了照顾就想要更多。但甘棠告诉自己不能再自私,因为王磊也有自己的人生规划,他的路,绝对会比她更长更远。她能做的,只是望其项背。    ☆、爱我的人   两个人各怀心事地走到出口,甘棠环顾四周,没看见唐颂。而那头,王磊刚解开车锁,想问什么,身后却亮起车的前照灯。   甘棠惊喜,等车驶近,忙不迭地叫了声唐颂。驾驶座的窗子落下来,两人四目相对,都看出对方的那点情不自禁。   王磊将两个人的互动尽收眼底,但还是走过来打招呼。唐颂也下车,礼貌地和他握了握手。   “你好,我是王磊。”   “唐颂。”   甘棠看了看左边,又看了看右边,忽然笑了:“你们俩还是第一次见面呢。”   “我们之前见过。”王磊对甘棠说。   “但这次最正式。”唐颂也说。   甘棠皱眉,这两人什么时候见的面她怎么不知道,而且,为什么他们的语气……怪怪的。   因为两个男人唯一的交集就是甘棠,而这个交点显然没有合适的话要说,于是三个人很快道别。   甘棠坐上唐颂的车,冲王磊挥了挥手。   王磊看着车的尾灯逐渐消失在视线里,收敛了嘴角的弧度,独自坐进了驾驶座。   看得出来,她很开心。   在自己刚想提出送她回家时,她看见那辆车出现时,毫不掩饰的开心。   王磊不知道她的转变和自己那天的劝导有没有关系。但客观地想,应该是有的吧,她一直很听他发话,虽然会犯傻,但不至于太笨。又或者,从头到尾笨的就是自己——一个没有多少感情经历的人,却硬生生扮演情感专家的角色。   不过幸好,找他咨询的只有一个人。   他掏出手机,清晰地察觉到了脑海里的念头。虽然他告诉自己不能做小人,忍了这么久干脆再忍会儿。可是他快要坚持不住了,就好像心里的那股火正前所未有地燃烧着。   也就是刚才那一瞬,他才意识到,他以为帮她得到她想要的,自己就会开心。可是事到临头,她的确得到了她想要的,而自己为什么一点开心的倾向都没有。   他听到她叫那个男人的名字,就好像浸在蜜罐里一样。要不是亲耳听到,他一直以为她只会毫无起伏地说话,像叫他叫主任那样。   哦不,前些年她还会带点怯懦,那时他也不是主任,她叫他经理……   思绪越来越混乱,王磊烦躁起来。   他不该这样优柔寡断的。   他点开手机,想要拨号,却错点开了相册,那里头只有三张照片,一张是在老家,他和父母并排而立,是去年过年拍的。一张是财经周刊总编给他的截图,还有一张,是一幅雪景:孑立的路灯下,大雪纷飞,地上有一道影子,被灯光拉得老长。   这是他某一次出差的晚上,有个女人给她打了一通电话,他费尽心思去安慰她,最后随手拍了张照片,告诉她,他所在的地方下雪了。   他感激她的求助,让孤身在外的他有了一点被牵挂的温暖,而他最终还是没有开口,那一夜,他很想见她。   王磊心思翻涌,想到这些年来发生的种种。他是一个做什么事都要专注的人。也是因为太过专注,才错过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而当他回头想要抓住,却发现时机已经不对。   但他并不承认自己是个不善表达的人,至少,他对某人的袒护已经被别人察觉出来。   詹静跟他坦白,想跟他去分所,他明白她的考虑,囫囵应下也没给她准数。按资历,她比甘棠老,但级别不相上下。分所发展空间大,但终究庙小,他要带人走不假,但带多少,带谁,都得细细考虑。而詹静一改平时的稳重,直接过去找他,言语间的渴求非常明显,甚至看到甘棠,眼里竟有敌意。   他曾经试图缓和詹静和甘棠的关系,百盛的项目他也睁只眼闭只眼默认了前者的强势,可是照今天看来,詹静其实并没有和甘棠较量的底气。   大概连她也觉得,他会带甘棠走。   王磊想了半晌,一丁点头绪也没有。最近事情太多,业务上的,人情上的,还有一个不太聪明的女人……他很混乱,却无能为力。   最后,他看了眼时间,还是给肖子航打了个电话。   对方很快接通,王磊自嘲一笑:“这回轮到我请你喝酒了。”   。   另一边。   “你是掐着时间赶来的吗?”甘棠想到他刚才的忽然出现,心情蛮好。   “凑巧。”唐颂说,“还好赶上了。”   甘棠没注意他的语气和平时不太一样,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我有点饿。”   唐颂被她一提醒,才想到后座上的蛋糕,他是在过来的路上买的,本来就是怕她饿着,结果看到她和王磊站着聊天的那一幕,不知怎么就忘了。   他靠边停车,拿了蛋糕递给甘棠,却没料到她有点嫌弃:“你是借花献佛吗?”   “?”   “我已经大半年没碰过奶油了,连生日那天也没吃过。”甘棠拿着那精致的小盒子看了一眼,“不过……看上去味道很不错。”   “……”   唐颂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甘棠的手机却响了。   她接听,那头诗咏的声音却带着埋怨:“你和我哥去哪儿了,怎么都不在家啊?”   “你在嘉苑?”   “你在哪儿呢?”诗咏说,“我刚刚上去还看见你的车停在车位上。”   “我……”甘棠看了眼窗外,“还有十分钟左右就到了。”   “我哥呢?”   “他,他在开车。”   那头沉默两秒,随即换了一种语气:“原来你们在过二人世界啊,那好吧,我原谅你们了。”   “嗯……我,你再等等吧。”说完,甘棠忙不迭地挂了电话,二人世界四个字从诗咏的嘴里说出来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但她又觉得是自己心态不正常:她最近会有莫名其妙的罪恶感,因为唐颂似乎对她太好,她竟然觉得对不起诗咏。   唐颂等她挂断,问她:“诗咏?”   “嗯。”甘棠接道,“她有事找我们。”   唐颂默默地提了速。   两个人很快回到公寓,刚出电梯,甘棠一眼就看到了那只名叫冬瓜的秋田犬,然后才看到牵着它的嘉侑,还有靠在墙边等的诗咏。   “你们可算回来了。”诗咏站直身子,“哥,我觉得你有必要给我一把备用钥匙。”   “想都别想。”唐颂过去开门,“我不需要重新换锁。”   嘉侑好笑地看诗咏一眼,后者撇撇嘴:“不就弄丢过两次吗?”   甘棠看着他们几个走进屋去,嘉侑却转身把冬瓜的链子锁在门口,甘棠瞧见它那圆溜溜的眼珠子对着自己,又发出低沉短促的呜咽。即使知道那并非恶意,她也还是觉得双腿在发软。   “小棠?”诗咏回头,“进来啊,它碰不到你的。”   “哦。”嘴上是这么应着,可当她别开目光打算进去,那冬瓜却往前移了几步,拦住整个门口,吓得她忙后退。   “别怕,它这是喜欢你。”诗咏笑着说。   甘棠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她扶住墙壁,刚想说要不她先回自己屋,却见唐颂从里头出来,走到她面前牵住她,“你别盯着它眼睛看。”   察觉到她的身子一缩,唐颂干脆搂住她的肩带她进屋。   诗咏笑得更欢:“你们俩要不要这样腻歪啊。”   甘棠瞪她一眼,明明知道她怕狗还把冬瓜带过来,诗咏耸耸肩,接过嘉侑给自己倒的水,拉着甘棠坐到了沙发上:“快从实招来,你和我哥这些天的进展如何。”   甘棠看她这副八卦的神情,默默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你声音能不能轻一点。”   “你别跟我玩害羞这一套。”诗咏推她,“干柴烈火浓情蜜意的,简直羡煞旁人。”   “哪有。”甘棠还真有点不好意思,“我这些天都加班。”   “所以我哥就鞍前马后地当车夫对你献殷勤啊。”   “几天不见,你遣词造句的能力又有所提升啊。”甘棠笑道,鞍前马后……亏她想得出来。   诗咏也笑,很快把杯子里的水喝完,嘉侑正好走过来,问她还要不要,她摇头,却想到什么,伸着脖子喊:“哥,小棠口渴了,你给她倒杯水。”   “喂……!”甘棠一不留神没拦住,诗咏说完之后冲她眨眼睛。   甘棠羞得赶紧起身,结果唐颂真的拿着水杯过来了,和刚才不同的是,现在的他还系着一条围裙。   “这么晚了你还要做饭?”诗咏疑惑。   “下面。”他把水杯递给甘棠,又对诗咏说,“你们俩要是饿,我多下点。”   诗咏和嘉侑面面相觑,后者点了点头,诗咏忙不迭地点头:“要。”   算起来,她也好久没尝过唐颂的手艺了。   作为四人当中厨艺最差的人,诗咏一点也没有羞惭之感。小时候在家,母亲自从辞去美术老师的工作后就成了全职太太,把她的一日三餐安排得妥妥当当。父母离婚后,她跟着唐颂,和她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相比,之前从未进过厨房的哥哥自觉学起了做菜,虽然味道算不上好,但饱腹总不成问题。上了大学认识甘棠,两个人吃腻食堂的菜,有时会私开小灶,甘棠被母亲未雨绸缪地训练过,自然比诗咏有经验,再后来诗咏恋爱、结婚,又都有嘉侑母亲在照顾,于是某人活了近三十年,心安理得地吃了别人近三十年的饭。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除夕,吃饱喝足过大年。 ☆、鼓起勇气   诗咏每次被甘棠抨击不会做饭,总是以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理论来驳斥。   但女子无才并不光荣,光荣的是无才的女人还有人愿意疼。   相比那些一辈子只能自己疼自己的女人,诗咏无疑是幸运的,但这份幸运又是她应得的。因为她虽然不是刀枪不入,也会有烦恼和感伤,但她能把所有的负面情绪消化得很好,在她身上,没有顾影自怜,也没有踟蹰不前。   她像一朵太阳花,永远鲜亮,明艳,用她的无忧无虑,给予身边人持久的欢乐与温暖。这有多难得,只有离她最近的人才知晓。   而现在,这朵太阳花正春风满面地坐在桌前,对身边的丈夫说:“知不知道待会儿应该怎么做?”   嘉侑略微思索,:“使劲捧场?”   “孺子可教。”   嘉侑抬抬眉毛,不置可否。甘棠看着对面的这个男人,心想他肯定在洋洋得意,毕竟,能把老婆心思揣测得这么准确,而能拿捏得如此恰到好处,也是一门值得炫耀的技能。   果然,嘉侑忽然抬头,冲甘棠露出一个明媚到眉眼飞扬的笑容,甘棠心领神会,只好说:“诗咏,嘉侑很懂你。”   这回轮到诗咏笑得开心,说了声是啊,然后凑过去亲了嘉侑一下。嘉侑又回亲,两个人来来回回好不默契。   甘棠条件反射地皱起眉头,这两人互捧完就秀恩爱,未免太幼稚了点。   “适可而止。”唐颂见他们没完,忍不住出声提醒。   诗咏在哥哥面前到底还是害羞的,终于停下了动作。   唐颂把两碗面往餐桌上一放,“你们的。”   夫妻俩齐手齐脚地把碗挪过来,又动作一致地开吃。   甘棠往厨房里看了一眼,正好和唐颂的视线对上。他这回端了个海碗出来,面多汤多,上面还盖着两个荷包蛋。   甘棠暗叫不妙,却见他自然地放在她面前:“你的。”   对面的男女停下筷子,定定地看着那只大碗。   “我……我吃不了这么多。”甘棠脸上发烧,觉得女人胃口太大终究不是件光荣的事。   “这个碗挺好看的。”是嘉侑的声音,“这些花纹做成平面图也不错。”   诗咏却皱眉盯着唐颂:“为什么她有两个荷包蛋?”   唐颂:“因为家里只有两个。”   “那为什么我们一个也没有?”   “……因为鸡蛋是她买的。”   ……   四个人忽然一片安静,直到诗咏在他们两个之间来回看了好几眼,像是确定了某一种猜测,才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看来……你们俩的小日子过得不错。”   甘棠刚喝了一口水,一时间忘了咽下。   “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嘉侑附和道。   甘棠差点呛出了声。   唐颂却是笑笑,然后转身去厨房拿了自己那碗,又拿了醋和辣酱。   诗咏自然心知肚明:“准备得挺齐全啊。”   嘉侑这回不知道怎么接,诗咏在他耳边解释了一通,于是后者也很快地点头:“适当的包容和迁就是爱人之间的甜蜜负担。”   说完,他朝诗咏笑笑:“我也爱吃辣。”   诗咏乖乖地把辣酱移到他面前。   甘棠被他们俩的揶揄弄得一点胃口也没了,却见唐颂一脸自在,甚至嘴角依旧保留着刚才的弧度,诧异的同时又微微气恼起来。   “你还笑。”   “快吃,待会儿坨了。”   “这么大碗,我……我吃不下。”   唐颂像是在思考她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片刻,他拿起筷子捞起自己碗里的面:“能吃多少吃多少,剩下的我来解决。”   甘棠只觉得心头像有一股暖流淌过,闷头吃了起来。只是她这回没放其他调料,吃了大半碗实在饱了,端着碗进了厨房。其他人先她一步吃完,唐颂正在洗碗,双手不得空,就让她把面挑起来,自己低头,动作利索地解决完毕。   甘棠走出厨房,心里扑扑地跳,她刚才……是在喂他。   正想着,诗咏就过来拉她去客厅,看见她脸上那两朵可疑的红晕,不动声色地往厨房里看了一眼。啧啧,她老哥未免也太猴急了点吧。   甘棠不知道诗咏误会了,只注意嘉侑正在倒腾那个刚才带过来的大型背包,把东西一件件地往外拿。而等他拿出几包狗粮时,甘棠忽然明白了什么。   “你们是要把冬瓜送给唐颂养吗?”   “送?”诗咏语气夸张,“我可舍不得。”   嘉侑在一旁憋笑。   “那你们这是?”   “不是快过年了吗,让冬瓜跟我哥做个伴。”   “……”   诗咏拉着她在沙发上坐下:“你知道的,本来我都是跟我哥过年的,可是今年不一样了嘛。”   甘棠明白,诗咏今年结婚,自然要在嘉侑家过年,而唐颂又不会去父母家,肯定就是自己一个人。这样的认知让她忽然有点心酸:“那,那他可以跟你们一起过啊。”   “我倒是想呢。”诗咏说,“嘉侑父母也巴不得他过去,一来人多热闹,二来家里也不是没房间,可是我哥就是不同意,怎么劝都没用。”   “你劝过他了?”   “我,我准备劝。”诗咏有些心虚。   甘棠没抓她的口误,心里想的是按照唐颂的性格,有几成能劝得动。或者说,其实他更有可能去母亲家过年?毕竟就前些日子的婚礼来看,他和李琴的关系显然亲近不少。   “小棠?”诗咏拉回她的神思,“要不,你帮我劝劝他?”   “能力有限。”在这点上,甘棠有自知之明。除了画室的部分摆设,她并没有实质性地介入过他的生活。而迄今为止,她也不曾想过要求他改变什么。   “今时不同往日。”   “你别抱太大希望。”   诗咏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小棠,听你这语气,像是藏着什么事啊。”   “有吗?”   “废话。你有事没事我还能看不出来?”   “那倒未必。”甘棠笑着说,“你可别高估你的能力。”   “你别跟我插科打诨。”诗咏靠近她,“跟我说实话。”   甘棠听清楚她话锋的正经,静默半晌,忽然问:“诗咏,你喜欢我和唐颂在一起吗?”   “当然。”诗咏不假思索地回答。   “为什么?”   “因为……”诗咏说了两个字,忽然就止住了,甘棠疑惑,顺着她的视线转身,刚巧看到唐颂收拾完毕朝这边走来。   “我私下里跟你说。”她伏在她耳边交代。   其实甘棠也不是非要马上知道答案,诗咏这么郑重其事,她自然答应。唐颂过来,看着茶几上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语气不善:“你们两个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诗咏这回的借口却是她怀着身孕,每天和冬瓜亲密接触不太好,让他帮忙带几天。   “你确定不是养几个月?”   诗咏忙朝甘棠使眼色。   “就是需要一段过渡期,前几个月难免会敏感一些。”   嘉侑笑了:“我怎么觉得你更有经验。”   话音未落,他收了来自诗咏的一记眼刀。   甘棠硬着头皮继续:“再说,你最近都在放假,肯定有时间,对吧。”   “那过年它也呆在这?”唐颂问。   “当然。”诗咏说,“小棠怕狗,交给其他人我又不放心,就只有你孤家寡人一个,过年没事遛遛冬瓜,提前过上中老年的舒适日子不好吗?”   甘棠暗自佩服诗咏的语言组织能力,正等着唐颂受了中老年的刺激拒绝接受,而自己顺理成章地提出让他去嘉侑家过年,却没想到他忽然来了一句:“我怎么就孤家寡人了?”   “呃……”诗咏干咳两声,“我是说,过年了小棠也要回家,到头来不是剩你一个吗?”   就凭剩你一个这四个字,甘棠默默地把刚才的赞许收回。   唐颂沉默几秒,然后说:“那就这样吧。”   “你同意了?”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当然有。”甘棠接道。   “?”   诗咏鼓励她继续说下去,她却忽然没了勇气。该怎么劝才能让他接受诗咏的好意又不至于太过勉强,她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出词句。   “我没养过狗,所以你们最好把要注意的地方提前告诉我。”唐颂忽略了甘棠的欲言又止。   “所以,你今年真的要和冬瓜一起过年?”   “比起去其他地方,我更愿意待在家里。”他顿了顿,“当然,画室除外。”   一句话说到底,连诗咏也丧了气。   “好吧,那你就在画室过年吧,反正也只能是最后一次了。”诗咏随口一说,却让甘棠的心里有点感伤,是啊,开春就拆迁,还真是最后一次了。   嘉侑知道大局已定,把注意事项都跟唐颂说了一遍。几个人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还是诗咏先提出要回家。   眼见着唐颂把冬瓜牵进来,甘棠不自觉地退到玄关处,结果冬瓜却一个劲地往里钻。   “小棠,你不用害怕,它是闻见蛋糕的香味,馋得很。”   甘棠这才注意到台子上放着的那块蛋糕,是自己刚进门时随意摆放的结果。   “它还会吃蛋糕?”甘棠诧异。   “你喂它什么它就吃什么。”诗咏摆手,跟他们说了声再见,和嘉侑一起进了电梯。   而这边屋里,冬瓜正对着那块蛋糕虎视眈眈。   “要不……喂它试试?”   唐颂心情有点微妙,想起晚上路过蛋糕店,特地选了她最喜欢的橙子味的一款,想着她应该会高兴,隐隐期待着她的反应,结果忘了她除了奶茶和糖果,基本不吃其他甜品,弄巧成拙。   而现在,她想要把这份出错的礼物解决掉,他又没有立场来阻止。   “随便你。”他淡淡地说,心里却想着怕狗怕成那样的人怎么喂它。   甘棠得了首肯,手脚利索地打开盒子,从茶几上拿过食盆,将蛋糕放到里面。冬瓜双眼发亮,伸出舌头,发出馋嘴的声音。   甘棠蹲下身子,把食盆往它那边挪了挪:“要吃吗?”   冬瓜摇尾巴摇得厉害。   “是橙子味的。”她嘴里呢喃,不敢看冬瓜的眼睛,“是我最喜欢的味道,也最好吃。”   冬瓜已经把绳子拉到了极限。   “我放手了啊。”唐颂提醒她。   甘棠神情紧绷,没怎么听清,胡乱地应了一句。   唐颂忽然很想笑,恶作剧地放了手,冬瓜迅速朝那蛋糕扑去,鼻尖猛地碰到了甘棠的大衣袖子,吓得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唐颂赶紧去扶她,她慌乱地拽住他胳膊,站起身直往后退。   “别怕别怕。”唐颂见她这副战战兢兢的样子,用力搂住她,却还是克制不住眼底的笑意。   甘棠察觉,气恼地推他一把:“你,你怎么这样?!”   她一下子明白过来他放手的原因。   “我提醒过你了。”   甘棠噎住,自知理亏,却瞧见冬瓜吃得专心,神经也渐渐放松下来。   而两个人就这样零距离地拥抱着,直到甘棠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耳根微热。唐颂见状,也不为难她,顺势松开了她的腰。   铃声一直在响,甘棠以为是诗咏又忘了什么在这,结果一看,是王磊的来电。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做了一个深呼吸,调整情绪后才接听:“主,主任……”   听到这个称呼,唐颂身形一顿。 ☆、尘埃落定   王磊是出了酒吧才给甘棠打电话的。   即使他不愿意承认,但肖子航在这方面的确比他有经验得多。不说别的,就凭他辗转几年依旧能把那个叫陶斯淼的女人圈在身边,王磊也不得不服气。   实话实说,肖子航的酒量比不过他。所以肖子航能够跟着前来接他的美人回家,而他还还能在冷风中一个人走向停车场。只不过,今天晚上他是喝得过度了,和应酬不同,在朋友面前他更放得开。而他也是坐进了驾驶座,才意识到自己酒气熏天,上路等于害人害己。   于是他干脆把明天要做的事情提前。   肖子航跟他说,追女人要有耐心,但也得有魄力。量变促成质变,所有的铺垫都只是为了临门一脚。成就成,不成就算,给两个人都做个了断。   他听了闷声不响,纳罕他怎么知道自己心思,毕竟他和甘棠只匆匆见过一次而已。这位曾经立志要成为小提琴家的地产商人语带调侃:“你额头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为情所困’。”   “呵。”王磊反击,“难不成前几天来事务所找我喝酒的另有其人?”   但他的反击并没有多少作用。风水轮流转,肖子航如今破镜重圆春风得意,而他还在原地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满心迷茫。   而当酒过三巡,他终于耐着性子请教肖子航的意见时,对方忽然一本正经地说:“如果你心里真的有她,那我劝你,别轻易放手。”   王磊知道他是想到以前的事,不置可否。   “但你和我不同。”肖子航说,“我有很多无奈。”   “你怎么不说自己滥情?”   肖子航笑了:“你不要这样直接,再说,人都是会变的。”   王磊没接话。想当初两个人在大学认识时,过了很久才知道他是音乐学院的学生,家里人拖了很多层关系,帮他转校,目的是继承家业。他知道他有一个弹钢琴的女朋友,但他经常看见他跟不同的女孩子在一起。后来他出国进修,回来就要结婚,新娘是商界大鳄的女儿。想着之前的情分,他去参加了婚礼,祝福的保质期还没过去,两个人又离婚,而肖子航身边的莺莺燕燕也并未减少。说实在的,他觉得肖子航这人挺复杂,但交朋友图个把酒言欢,对他的所作所为不予置评。却不料这厮折腾来折腾去,还是绕不开所谓的初恋。   如今功德圆满,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正月里的婚宴,你可要准时到场。”肖子航说。   “这次不送礼了。”   肖子航想到家里不翼而飞的两幅油画,笑了笑:“还是送钱最实在。”   “到时候你们可别再放我鸽子。”王磊的话一点也不客气。   肖子航哈哈大笑:“你就不能说些好听的,难怪追不到姑娘。”   王磊想说他不是在追她,但他没有解释。事实上,他自己也不明白。如果是想追甘棠,他不会到现在还没动作,可是如果没有男女之间的那点心思,为什么偏偏对她在意得很,甚至在提点她几句之后,看见她那感激而含蓄的表情,心里都会微微一动。   肖子航跟他说这就是当局者迷。   那么,他应该跳出来看看仔细,还是默许自己越陷越深呢?   那头的女声一如既往:“主,主任……”   王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没想到她接听的速度这样快,一时之间找不到话来说。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有。”   “公事私事?”   “不,不好说。”他的理智渐渐归位。   “主任,你是喝酒了吗?”她突然问。   王磊心想她是怎么听出来的,却不想和她在这个问题上浪费时间:“甘棠,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方便。”   “那。”王磊端坐了身子,“有件事我想参考你的意见。”   “好啊,你说。”她答得不假思索。   “我想带几个人去分所,拓展业务也好,做些基础工作也好,对我来说都会方便些。”王磊顿了顿,“你,愿不愿意跟我过去?”   手机那头沉默了。   王磊被这沉默搅得紧张起来,他不自觉地憋着股劲,却硬是没等到她的回答。   有那么一瞬间,他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可是这样的沉默却让他不安,是吓到她了,还是他没说清楚,还是突然之间信号不好……他攥紧手机,刚想开口确认,却听到那头弱弱的声音:“可,可以吗?”   这下轮到他沉默了。   “我可以去吗?”甘棠满是不确定,“但是主任,这几年我拉的业务实在太少,跟你过去会不会帮不上忙啊?”   “不会。”王磊酒醒了大半,握成拳的右手忽然就放松下来。   他很兴奋,却死命压着这股兴奋。她,到底是愿意跟他共事的,是吗?   他不知道,那头的甘棠也是故作镇静,天知道她多想跟在他屁股后头工作。即使知道这种寄托太不合适,但她已经习惯了仰望他,她不是果敢决绝的人,贪恋这种仰望,这让她觉得安心。   “那,其他人会不会有意见啊,或者说,有人比我更合适也说不定。我这样算不算走后门啊?”甘棠有点语无伦次,“分所的业务跟总所有什么交集吗,我觉得我过去一点也没有价值……”   “不会。”王磊打断了她,“只要你愿意,我就带你过去。”   “我当然愿意!”   “好啊。”王磊笑得舒坦而满足。   这通电话,他听到的最后四个字是:谢谢主任。   他收好手机,看向窗外。那些安静地排列着的车辆,统统变得低眉顺眼起来。   他甚至懒得叫代驾,也懒得回家,放平了座椅,就这样吧,好好睡一觉,不然醒来发现是个梦,就成了大笑话了。   而那边,甘棠一半惊讶一半欣喜地挂了电话,忙不迭地对唐颂说:“天哪……这,这好不可思议。”   自打她接听,唐颂就站在旁边看她,根据刚才的对话内容他猜了个大半,如今瞧她的神色,他的情绪明显很不爽。   可甘棠并未察觉,只笑着分享:“你知道吗?主任让我跟他去分所。”   “哪个分所?”   “南城。”   “你想去?”   甘棠点头,她刚才已经答应了。   唐颂微微蹙眉,想到南城离本城的距离,又觉得她的反应实在兴奋得不正常。无端地,他想起几次碰面时王磊的眼神,那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甘棠依旧笑着:“对我来说,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唐颂完全是下意识地搂住了她,语气清冷,又带着几分陌生的软糯:“那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甘棠还真没反应过来。   唐颂抵着她的额头,没再开口。   而等甘棠咂摸出他的意思,笑意渐渐敛了,像被一勺冷水兜头浇下。   她要是去了南城,不就要离开这里了吗?   甘棠的脑子里忽然乱成一团浆糊,以至于吃完了蛋糕的冬瓜过来蹭她的鞋子也浑然不觉。还是唐颂将她的身子移了移,她才回神,神经紧绷往他身后躲去。   唐颂制止了冬瓜的靠近,蹲下身子解开它脖子上的狗链,回头对甘棠说:“我去给他洗个澡。”   甘棠应了,看着他和冬瓜走进浴室,有点懊悔自己的冲动。   她不该答应得这样快的,至少……参考一下唐颂或是父母的意见?   可是唐颂会反对吗?她想着他刚才的语气有点陌生,他是无所谓的玩笑,还是隐隐的生气?   跟着熟悉的上司,去一个新的环境,好像没自己想象中的那样简单……   第二天,王磊很罕见地迟到了。   甘棠纠结一个晚上无果,思索着该怎么跟王磊开口,对方却像是没放在心上,进进出出和往常一样。   中午午休时,小刘跟那几个实习生在闲聊。今天是年前工作的最后一天,大家都明显放松了不少。   甘棠回办公间时,小刘忽然敲门进来,把手里的奶茶往她办公桌上一放。   “给我拜早年啊。”甘棠失笑。   “新年好。”小刘顺势说道。   甘棠接过奶茶喝了一口:“今晚我请大家吃顿饭吧,这段日子都辛苦了。”   小刘自然答应,却没立刻离开。   “还有事?”   “甘姐,你是不是准备不干了啊?”   “?”甘棠不觉得她会知道昨晚的事。   小刘往外面看了一眼,然后把门关上:“我中午听詹静组的实习生说,詹经理要跟王主任去南城的分所,那你呢?”   “我……”甘棠语噎,一是想不到詹静已经定下,二是不能理解小刘为什么直接联系到了自己。   “主任应该也会带上你吧。”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小刘不好意思地笑笑,没说话。   甘棠沉默两秒,语气有些低沉:“小刘,其实你跟着我挺憋屈的。”   “甘姐,我没这么想过。”   事务所的竞争激烈,除了新人,往上的职位一层压一层,做得好的拉上几个大单,拿着事务所的提成,日子过得轻松自在。死脑筋的只知道埋头干活,拿着固定工资加奖金,吃最少的草挤最多的奶,还尝尝吃力不讨好。   甘棠觉得自己就是后者。而她手下还有几个人,有的碍着面子不飞出去,像小刘这样的,还甘愿陪在她身边。   其实就连实习生也清楚跟着哪个组有前途,甘棠不聋不瞎,海阔凭鱼跃,她把该教的教给她们,至于是走是留,全看她们的职业追求。   小刘见她沉默不语,以为她是不相信自己的话,忙补充:“甘姐,你别多想,我是心甘情愿地跟着你。”   甘棠被她的心甘情愿说得心头一暖,冲她笑了笑。   “那……你会和詹经理一块走吗?”   “会吧。”甘棠实话实说。   小刘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甘棠疑惑,“我要是去分所,这位子肯定给你坐,你该高兴啊。”   “那也得等我把CPA拿到手啊。”   “你肯定能的。”甘棠鼓励她。   “甘姐,你能不能别这么实诚。”小刘笑了,知道她没听懂自己的语气,于是开门见山地说,“其实我还是希望能跟着你。”   这倒是出乎甘棠的预料。   “实话跟你说吧。我虽然只干了三年多,但所里的大小事也看得挺透的了。那么多高级经理和合伙人,我唯一怕的就是王磊。这么多经理,我最佩服的就是你。”   甘棠被她说愣了。   “我知道所里哪些人是吃闲饭的,拉到业务给底下人做,自己喝茶看报,想到什么就下来转两圈。不是说他们不好,能拉到客户也是能力,但我总觉得,干我们这行的还是要先把基本功吃透。”小刘说,“甘姐,我不瞒你,所里的人也都挺爱八卦的,我听到过很多经理的烂事,但唯独没听到过你的。你总喜欢埋头做事,别的一概不管,我想,论基本功,你比很多高级经理还要扎实。”   “但基本功不能代表一切啊。”   “这是当然。但是每个人不都有自己的追求吗?”小刘说,“跟我同期进来的人有的走了,有的和我一样,也有的已经比我优秀,但是我觉得我挺幸运的,跟着你,我没因为应酬喝得烂醉如泥过,也没有扯着嗓子跟别人互相挖苦过,你知道别的组怎么说我们吗?”   甘棠当然不知道。   “他们说,整个事务所就是一片森林,我们组却是一片荷塘。”   “这是夸我们还是损我们?”   “当然是夸啊。夸我们出淤泥而不染。”   “我怎么觉得是说我们比他们矮上一截。”   “……”小刘一听,“好像也有道理……”   “……”   不过,她很快恢复原来的神情:“他们肯定是夸奖,因为在他们忙着拉业务时,我们只需要安心审报表就好了啊。”   这点也是甘棠聊以□□的,她手头上的客户一直和天吉保持着稳定的合作关系,除去定期轮换的一两个上市公司,她的中小型客户对他们的工作还是很满意的。   所以从这点上看,她多少有点旱涝保收的安慰。   小刘今天似乎话特别多,接着又一边追忆一边感慨,甘棠见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好奇地问了一句:“你今天是怎么了?”   小刘对上她的视线,很认真地说:“甘姐……我舍不得你。”   甘棠握着那杯奶茶,看清她眼里的真挚。   她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什么时候,她的存在影响了别人,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晚上的聚餐气氛融洽得让甘棠有些感伤。   一群人里面,她是年纪最大的那个,实习生们不用说,都给她敬酒表示感谢,组里的人也比平时热情了不少,一口一个组长叫着,倒显得亲切而真诚。   甘棠不是没有请过他们聚餐,但这一次却不太一样。下午小刘出去后,甘棠吩咐她先别说她要走的事,小刘知趣,自然守口如瓶。所以眼前这帮人的喜笑颜开,话语里的调笑熟稔都是发自内心的。   甘棠懊悔自己以前的粗心。这个团队什么时候有了凝聚力,她竟没有参与感。   换句话说,她是一个不称职的领导者。尽管她所领导的队伍很小,小到微不足道,但对于她来说,不知不觉已经变得至关重要。   她有点愧疚。   尽管她只做了一个口头承诺,而就目前来说,这个口头承诺一点实质性效果也没有。   聚餐结束时,一群人还要去唱歌,甘棠并不参与,只说玩得尽兴点,明天找她报销就好。   “明天放假了!”同事提醒她。   甘棠恍然,掏出钱包就要拿现金,却被突然多出来的一双手拦住:“今天这么难得,你跟他们一块去不更好?”   男人的声音很熟悉,甘棠抬头一看,是王磊。   她并不知道他从哪里冒出来,甚至觉得是自己喝了几杯酒而产生的幻觉。但王磊却冲她温和地笑着,然后陪着她一起去了KTV。   偌大的包厢里,光线流动,声响浮沉。甘棠虽然没心思唱,却配合地起哄。倒是王磊安静地坐在一旁,只是翻看着手机。   “主任!”她凑过去,“你不唱一首吗?”   “不唱。”王磊摇头。   甘棠替他拿了瓶啤酒:“喝吗?”   “不喝。”王磊依旧拒绝。   “主任!”歌声太响,甘棠不得不提高嗓音,王磊也想知道她要跟他说什么,于是附耳过去,却不想小刘猛地在甘棠身边坐下,轻轻一推,甘棠重心前倾,忽然就贴到了王磊的脸颊。   甘棠反推小刘一把:“这么快唱完了?”   “抢不到话筒。”小刘失笑。   甘棠也笑,却没发现身旁的男人身子僵硬了几秒才恢复正常。   小刘吃了点瓜子又去抢话筒,甘棠这才把注意力转回来,王磊借着昏暗的灯光,探究地看了她好几眼,确定她完全没有将那小插曲放在心上,才出声问:“你想说什么?”   “主任,我这人其实挺矛盾的。”   “的确。”   “一边想让自己变得更好,一边又怕自己做不到。”   王磊脱了外套,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   “总希望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又怕太特立独行不招人喜欢。”   “继续说。”   “不太愿意出风头,经常跟着别人的步子走,明明很胆小,却要跟自己说坚持就是胜利,好像胆子也会慢慢大起来似的。”   王磊轻轻地嗯了一声。   甘棠拿起酒瓶,放到嘴边却又犹豫了:“主任……你说我最大的优点是诚实,我之前已经诚实地面对了自己的感情,那么,我现在是不是该诚实地面对自己了?”   王磊把酒瓶从她手里抽出来,自己仰头喝了半瓶:“说得很对。” ☆、他的心意   甘棠很少在王磊脸上看到类似于神伤的表情。但她当时正处于感激和愧疚的双重情绪里,一时间忽略了他的反常。   之后的几天,甘棠终于完成了手上的工作,按时回家过年。   阳光明媚的年节里,小区里比一年中的任何时间都要热闹。甘棠陪着母亲闲逛,发现母亲今年似乎特别热衷聊八卦。   上了年纪的老人坐在凉亭里,围在一起能说出几集肥皂剧,甘棠见母亲眉飞色舞,不想扫兴又不准备插嘴,坐在一旁不吭声。   只是这样依旧不能阻挡中年阿姨的话题转移。   隔壁一栋楼的张阿姨看了眼坐在那玩手机的甘棠,笑着问刘慧女婿有眉目了没,刘慧假意一顿,笑眯眯地说:“有了有了,今年总算不要我操心了。”   旁边的人一听,调侃道:“你和你家老甘也真是的,去年年三十在楼下碰到,我瞧着那一对年轻人,说是女儿女婿,你们俩还默认了。我当时就想,什么时候办的喜酒我怎么不知道,合着是一场误会……”   “什么误会。”刘慧忙纠正,“准女婿也是女婿。”   “听听你这口气,等不及当丈母娘了吧。”   “废话,我都等了三十年了,能不着急吗?”   “哪有从孩子刚生下来就等的。”张阿姨笑道。   甘棠听见母亲还了句嘴,几个老太太坐在冬日的暖阳里,嘻嘻哈哈地乐得不行。   她忽然有些后悔,不该直接跟母亲坦白和唐颂的事的……   甘棠觉得不能让母亲这样待下去了,过去拉她离开,张阿姨的小孙子见到甘棠,许是因为陌生,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打量着甘棠的脸。   “呦,奇奇是不是喜欢阿姨啊。”   小家伙咿呀了一声,伸手去抓甘棠的袖子。   甘棠觉得好玩,蹲下身来和他对视,奇奇又动了动脚,忽然笑出了声。   甘棠的眼神不自觉地温柔了许多。   当然,在张阿姨好心劝她也该时候生一个,转头又催母亲当外婆时,甘棠只来得及害臊,胡乱搪塞了几句就带着母亲走了。   “你这丫头怎么一点场面话都不会说?”   “没人教过我啊。”   “说明你情商低。”   “对对对,没遗传到你和我爸的高情商,实在是太可惜了。”   刘慧又气又笑,拽了她胳膊一把。   回到家时,父亲已经在张罗晚饭了,甘棠主动进去帮忙,却被父亲揪着问唐颂会不会做饭,甘棠说会,而且味道还不错,父亲似乎是满意地点了点头,母亲走进来,从父亲身上拿过围裙:“男人会做饭是好事,你可别天天让他做。”   甘棠心想这段日子的确是唐颂天天做饭,她乐见其成,没有接母亲的话。   倒是父亲对于母亲的举动表示赞同,乐呵呵地去客厅看电视了。   甘棠也要出厨房,却被母亲拉住:“你不准备帮我?”   “帮帮帮。”她只是不想听母亲提唐颂而已。自从前些天跟母亲坦白后,母亲经常借着传授经验为由给她灌输一些相处之道,可惜时过境迁,甘棠哪里听得进去。   “妈,你去年不是说我和他不合适吗,怎么今年突然就改了口风了。”   “我当时哪里想得到你今年还会单身。”母亲道理很正,“不管合适不合适,相处着试试也行。”   “我和他都认识很多年了。”   “但不是第一次当情侣吗?”   甘棠觉得老妈看得比自己通透。   在和唐颂谈恋爱之后,她的确多了不多不确定,好像原本一杯沙,一杯水,倒在一起层次分明,却总有接触的一个截面,糊里糊涂。   但好在她傻人有傻福。   昨天她帮唐颂收拾画室,完事之后就漫无目的地看起墙上的画来。   看到墙角堆着的几幅画时,她随意地将它们翻过来看一看,忽然记起其中两幅是经她的手卖给王磊的,而王磊是将其送给……   “怎么在你这里?”她没头没脑地问。   唐颂盯着那两幅色彩明艳的画,终于想起是那天陶斯淼送过来的,只淡淡地说:“物归原主。”   听他的口气,像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甘棠于是把王磊、肖子航和陶斯淼的关系说了一遍,唐颂听完,竟然笑了:“没想到地球还真小。”   小到我们生活中所遇到的人,都在冥冥之中有了联系。   唐颂把一些没用的垃圾束成几团,出门扔掉。甘棠百无聊赖地找了张凳子坐下,心想明明找他没什么事,却还是要来找他。   其实和王磊说清楚心意后,她还是想听听唐颂的意见的。   正午的阳光照得窗棂发亮,像镀了一层金边。甘棠环顾四周,最终将视线定格在那一片空白的画布上。   她开始想象他拿着笔站在它面前的样子。正如那本杂志的封面图。明明具体清晰,却惹人遐思,意蕴深长。   “唐颂老师!”   轻快的女声忽然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回头,就看见一张熟悉而俏丽的脸。她的记忆搜索能力在这一刻变得效率奇高,以至于一下子就想起来她是去年圣诞来过画室的女孩。   “甘棠姐姐?”显然,她也记得她。   那晚的乌龙也适时地滚入脑海。甘棠想起自己误会她才是唐颂的告白对象,不由得有些心虚。   女孩手里拿着好几本杂志,相比之下,她显得大方很多:“这回可要好好认识一下,我叫毕瑶。毕业的毕,琼瑶的瑶。”   甘棠笑笑:“你好。”   毕瑶粗粗打量画室几眼:“唐颂老师呢?”   “他出去了,很快就回来。”   “哦。”毕瑶点头,将杂志放到桌上,甘棠发现正好是专访唐颂的那期。   女孩在棉衣兜里摸了摸:“呀,我忘记带笔了。”   “?”   “我要让唐颂老师给我签名。”她解释说。   甘棠打开窗边木桌的抽屉,找出两支记号笔:“这个可以吗?”   “可以。”女孩笑着接过,“谢谢甘棠姐姐。”   两个人没聊几句,唐颂就回来了,看见毕瑶,显然也有些吃惊:“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   毕瑶交代了她过来的原因,是为了应付寒假作业,和同学过来这边采风。她把杂志和笔递到他面前:“唐颂老师,给我和我同学签个名吧。”   唐颂并没有和上次一样纠正她的称呼,只是淡淡地扫了那封面一眼,,像是费了些功夫才理解让他签名的原因。   他其实也是现在才看到实物。   当初编辑给他寄样刊,被他婉拒,说到底还是不习惯看见自己的形象,哪怕只是侧影。   “我先洗手。”   毕瑶也不急,倒是甘棠看出了他的不耐。   唐颂想把袖子挽得更高些,却因为手脏而显得笨拙,甘棠自觉过去帮忙,等他洗完手又把干毛巾递给她。   毕瑶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忽然明白了什么。   唐颂接过记号笔,不知从何下手,刚要签到封面上忙被毕瑶叫停:“签在扉页。”   “我的字很难看。”他打预防针。   “不会啊。”毕瑶指着墙上那块手写的“禁止吸烟”,字体清癯有力,很有风骨。   “那不是我写的。”唐颂回头看了一眼甘棠。那是她的杰作。有段时间他吸烟吸得狠,她实在看不过眼,就做了这样的牌子。诗咏笑她是形式大于实质,可是唐颂却真的收敛了些。   他没告诉过她,她的字真的能让他清心寡欲,因为她每个字都写得那样认真和克制,而他一点烟,就觉得自己的放纵很不应该。   唐颂久久没有动作,毕瑶忽然说:“老师,你的字是不是真的很难看啊?”   “……嗯”   “那让师母代替吧。”   话音刚落,甘棠的脸色变化绝对称得上精彩。这称呼变得……她竟然不想纠正。   唐颂很自然地把笔交到她手上。   甘棠讷讷,不明所以,就听唐颂说:“写吧。”   “可以吗?”   “可以。我才不希望老师在我同学面前丢脸。”   “……”   甘棠只好小心翼翼地写上唐颂的名字。她一笔一划都写得郑重有力,即使是记号笔,也显得规规矩矩,没有一点差错。   她不知道写得这样工整符不符合他的形象,刚停下笔,右手却被唐颂握住,然后在每本杂志的的扉页上留下四个字母:“TANG”。   和文字比起来,四个字母随性挥就,却自有一股恣意风流,和端庄的“唐颂”相互映衬,很奇妙的搭配,又莫名和谐。   毕瑶很满意。   之后,唐颂带她们去附近的餐厅吃了午饭,回来的路上,毕瑶一直在说一些甘棠听不懂的话题。唐颂的态度很温和,认真地听,时不时地提点两句。   这样的相处模式让甘棠觉得有些奇怪。   而毕瑶忽然想到什么,笑说:“对了老师,你那幅银杏有没有底稿啊?”   “没有。”唐颂答得很快。   “什么银杏?”   “师母你没有看过吗?”   甘棠简直被她的称呼弄得头皮发麻,这回是真的想纠正她,却被唐颂打断:“好像是没看过。”   他的语气很奇怪,像是遗憾,又有点窃喜。   而当毕瑶接了个电话赶去和同学会合时,甘棠终于有机会把心里的疑问问了出来。   她和他坐在画室里,桌上是两盆绿植,和两个幼稚到引人发笑的马克杯。   “她为什么叫你老师?”   “因为我的确是她老师。”   “?”   “这很难解释清楚。”唐颂说,“但事实就是这样。”   甘棠狐疑地看着他,虽然知道他和这个叫毕瑶的女孩之间有很多自己不知道的事,可是他这样堂而皇之地跳过,实在不能让她服气。   “第二个问题。”她说,“那幅银杏为什么我没有看过。”   “那段时间你都不在。”   “?”   “这很难解释清楚。”唐颂说,“但事实就是这样。”   甘棠皱起眉头,下一秒却破功笑出了声,扑上去打他,结果被他握住手腕,接了个满怀。   “唐颂。”甘棠低低地说,“我能知道,和我在一起,你开心吗?”   “怎么问这样的问题。”   “因为,我好像越来越习惯和你在一起了。”   一旦习惯,就很难割舍和放下,所以只要想到和你分开,心里就很酸。   那天晚上在包厢里,她和王磊聊了很久,聊到小刘他们都结束离开,而他们两个人还靠在沙发上,像多年未见的老友那样,聊过去的相识,聊以后的可能。   她从来不知道硬朗如王磊,眼里也会露出黯然的微光,像是最深的湖泊倒映着的月色,带着一言难尽的感伤和落寞,他说:“如果你真的想清楚了,我尊重你的决定。”   当时她正为自己的反悔找措辞,却不想他已经看出她的犹豫。   她说:“我就是森林里的灌木,总以为得到大树的庇护,安之若素也无不可。等到有一天大树要被挪走了,我也想跟着他,却忘了只有脚下这片才是适合我的土壤。”   “你不适合说这样的酸话。”王磊笑道,“我倒希望你直接说,王磊,我现在不需要你了,你赶紧给我滚。”   她的眼眶一下子红了:“对不起。”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觉得抱歉应该用‘不好意思’,‘对不起’三个字太沉重,一般人都不喜欢听。”   “真的对不起。”   王磊无奈:“算了,听不听由你。”   不知过了多久,他重新开口:“我能问,是为了他吗?”   “不是。”甘棠解释,“我还没跟他商量过。”   “是啊,凡事都得商量着来。”   说到底,是他的邀请太鲁莽了。给了她希望,也给了自己希望。结果破碎的那一刻,心痛的却只有他。   王磊后来喝得烂醉,甘棠觉得抱歉,扶着他去外面拦车。   王磊低头看了一眼她发红的眼眶:“你可别哭出来,不然我会以为你很舍不得我。”   “本来就很舍不得。”   “大树又不是不回来。”   “可灌木永远是灌木。”   王磊笑了,懒洋洋地搂住她的肩:“你呀,哪里是灌木,分明是一朵荷花。”   “出淤泥而不染?”甘棠扯扯嘴角,“我哪里配得上,也做不到。”   王磊很久都没见过她这样赌气的样子,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几年前,他教训她,她却不还嘴,只瞪着眼睛一副我不跟你计较的模样。   只是这回,他没再居高临下,假装无视地挪开视线,而是在她耳边轻轻说:“你不需要那样清高。只要保持原样就好。”   “原样?”   “中通外直,不蔓不枝。”他凑得更近,“就简简单单做你自己,比什么都自在。”   甘棠心里漾起一片涟漪,以至于忽略了两个人的距离,而王磊已经顺着心意吻上了她的鬓角,而后迅速离开,像一个偷到糖吃的小孩,露出幼稚而满足的笑容。   计程车在面前停下,甘棠送他进去,报上地址,看着车子汇入无边的霓虹夜色,眼底一片柔软。   而她不知道,车上的王磊看着后视镜里越来越远的身影,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今晚会偏偏在这里相遇,像是为了一场专门的告别。   甘棠把思绪收回来,直直看着对面的男人:“唐颂,和你在一起我真的很开心。我希望你也是。”   “当然。”唐颂语气温柔。   “那……如果我真的要去南城呢,那里或许更适合我。”她还是决定试探一下。   “你想清楚了吗?”唐颂努力让眉间保持舒展。   “想清楚了。”   “没关系。”唐颂说,“如果你要走,我就跟着你。”   “怎么跟?”   “很简单。你把工作地址告诉我,我帮你租房子。或者……现在不比以前,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买房子,但我的钱应该只能买一套,所以你要和我一起住……”   甘棠没想到他的回答是这个,毕竟那天晚上他连事情也没问清楚,就拉着冬瓜去洗澡了。   唐颂看着她接近错愕的表情,好笑地说:“怎么,你以为我们要开始异地恋吗?”   南城离这三百多公里,他怎么能放心她过去,更何况,是跟一个他并不怎么喜欢的男人。   “我还以为你没把这事放心上。”   “那是因为你没把事情原委跟我说清楚。不过,也不难猜。”   “唐颂。”甘棠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你怎么能对我这么好?”   “傻瓜,这难道不是最基本的吗?”他伸手搂她入怀,这哪里算得上好,是她容易满足罢了。   他本以为有些东西不需要说出来她就能明白,却忘了这样不能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所以,应该反思的一直是他。   甘棠在他怀里呆了一会儿,又回过头问:“那个女孩为什么叫你老师?”   “因为我的确是他老师。”   “?”   “这很难解释清楚。”唐颂说,“但是事实就是这样。”   “那……那幅银杏为什么我没有看过。”   “那段时间你都不在。”   “?”   “这很难解释清楚。”唐颂说,“但事实就是这样。”   甘棠忽然很想一边大叫一边敲他的榆木脑袋,而事实上她也这样做了。唐颂失笑地拽住她的手腕:“喂,你这样很容易让人误会。”   “误会什么?”她忿忿地说。   唐颂清了清嗓子,贴近她的脸:“误会我在对你做什么不好的事。”   甘棠的脸倏地红了。   而更令她脸红的是,当她推开差点就要亲到她的唐颂时,转身却看见一对男女站在画室门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们。   那对男女不是别人,是李琴和方世恒。   唐颂也有点意外:“方叔,妈,你们怎么过来了?”   甘棠跟着起身,躲在唐颂身后,尴尬地叫了声叔叔阿姨。相比之下,李琴和方世恒则坦然许多,前者更是笑得灿烂:“我们来得好像不是时候。”   唐颂接了句什么,甘棠没听清,只觉得耳边嗡成一团。   直到李琴说他们坐会儿就走,不用喝茶,甘棠才自觉走到一旁去拿水壶。   冰凉的水溅到手背,才让她的羞涩退了一些。   而那头,方世恒拿了两幅梅花图给唐颂:“这是你妈妈画的。”   庭院一隅,梅花载雪,红得妖冶,白得无暇,无论是布局还是线条,都不如之前纯熟,而画中的意境却已然跃然纸上。朱砂点墨,确实比他的油画来得写意许多。   唐颂默默地将它收好,方世恒又问:“这里拆了之后有什么打算?”   “走一步看一步?”   “之前不是在找地方了吗?”李琴说,“用不用我们帮忙?还是让你爸帮忙。”   “不用。”唐颂依旧拒绝。   其实他连租金都付了,但是因为某人要去南城,他的计划又不得不改变。而甘棠听见他正在和方世恒聊南城的房价时,才意识到不妙,忙跟唐颂说了实情。   唐颂被她噎住,一时怔怔地望着她,想着她难得有这样调皮撒谎的时刻。   想明白却又笑了,说到底还是怪自己表现得太冷静。   李琴和方世恒到底还是喝了茶再走,这么冷的天,暖流入肚,四肢舒坦。临走时,李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甘棠,那里头的情绪复杂得令甘棠摸不着头脑。   倒是方世恒玩笑道:“今天也算是喝了媳妇茶了,有话以后说也不迟。”   李琴大概是觉得有道理,笑了笑就离开了。   甘棠依旧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半晌才平复心潮。   也就是那时,甘棠说,她想把他们的事跟父母说一声。   唐颂笑得洒脱,语气却诚恳:“求之不得。”   反正两边家长都已经见过了,不知不觉,他们俩的事已经水到渠成。   想到这里,甘棠的脸上露出些许甜蜜的笑意,被母亲嗔道:“你这孩子!傻乐呵什么呢!”   “一想到过年我就开心。”甘棠避重就轻地道,没注意母亲撇了撇嘴,一副信你才怪的表情。 ☆、来日方长   真到了除夕夜,甘棠却有些心不在焉。   没别的原因,一想到唐颂孤零零地和冬瓜作伴,就觉得既滑稽又辛酸。   这或许就是身份的转变带来的思维差异。以前也都是各回各家过年,没什么不对劲,如今却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意思。   “想什么呢?”母亲提醒她,“菜都凉了。”   “哦。”甘棠回神,却看见窗户外面的烟花竞相绽放,隐隐约约的声音一点一点地敲击着耳膜,又慢慢地落在心湖里。   甘棠也不知哪里来的心思,掏出手机给餐桌拍了一张照,发给唐颂。   下一秒,蓝色多瑙河的声音却响了起来。   她错愕,连带着手一抖,差点把筷子掉在地上,却见对面的父亲不慌不忙地拿起自己的手机,笑着冲那头说了句新年快乐。   母亲拍拍她的手腕:“发什么呆啊你。”   “吓死我了。”   “大过年的能不能说点好的。”   甘棠不满地嘟囔:“爸的手机铃声能不能换一个啊。”   “你管这么多。”   吃完年夜饭,甘棠状似不经意地提起铃声的事,父亲无所谓地说:“那你帮我换吧。”   甘棠最后选了默认铃声,被母亲一通嫌弃:“我说你这丫头怎么比我还古板。”   甘棠一下子明白了,这铃声显然是母亲给父亲选的,于是又不太情愿地换回来。   父亲在一旁笑,又低头在亲戚群里聊天了。   而甘棠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发过去的那条信息一点回音也没有,跑回房间给唐颂打了过去。   彩铃响了接近一分钟才被接起,甘棠听出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你……不会是在外面遛狗吧?”   “你怎么知道?”   “……你年夜饭吃了吗?”   “嗯。”   “泡面?蛋炒饭?还是馄饨水饺?”   “比这些都要丰富。”   “是吗?”甘棠稍显宽慰,“那就好。”   两人一时静默,找不到其他话来说,但又没人先挂电话。   “唐颂。”甘棠忽然放缓了声音,“我现在挺想吃面的。”   你做的。   那边有隐隐约约的烟火在绽放,还有冬瓜闹腾的声音,甘棠却只注意到他逐渐平稳的呼吸,不自觉地跟他处在同一个频率。   “甘棠。”   她的心开始扑扑地跳。   “我过来找你吧。”   甘棠看着被烟火照亮的半片天空,忽然觉得,除夕晚上看不见月亮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没有寄托,恋人的相思显得更加浓稠。   ——   唐颂是在初三那天过来的。本以为能够避开初二的风头,却不想母亲说漏了嘴,大姑大姨们一听,初三那天又聚在了一块,对唐颂的热情程度比对茵茵表姐的新婚丈夫更甚。   甘棠在一旁汗颜,这样的架势不知道唐颂受不受得了。   “我说你也不拦着点。”茵茵表姐坐在她的房间里,笑着说,“你小心他被外面的人吓跑,不要你了。”   “这话一点也不好笑。”   “这么说,真定下来了?”   “什么?”   “你瞧瞧小姨和小姨夫的样子,分明拿她当女婿看了呀。”   “我都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改的想法。”   “你和他不是知根知底吗?”茵茵笑说,“小姨和姨夫也是为了你好,再说,时机到了就别犹豫,早点下手,免得夜长梦多。”   甘棠干脆不理她的揶揄。   “你都多大了还害羞。”   甘棠打开卧室里的电视,懒洋洋地躺在床上,被表姐闹着呵痒,忙往旁边躲。   大姨忽然敲门进来,看见姐妹两个又在闹,没好气地说:“亲戚朋友都在外面,待在房间里像什么样子。”   于是两个人灰头土脸地出去了。   只是外面实在太热闹,甘棠忙着搜寻唐颂在哪,被母亲捅捅胳膊:“跟你爸在书房呢。”   甘棠觉得事态一下子变得严重了。虽然她见过唐颂的父母几次,但也没到私人谈话这一步啊。要不是母亲拦着,她甚至想去听墙角。   刘慧见女儿心思全写在脸上,觉得好笑的同时又难免感慨。   而后来,甘棠问起唐颂,那天父亲跟他说了些什么,他只淡笑:“保密。”   她又问父亲,谁知他也说:“保密。”   问到最后,连母亲也开始好奇这两个人究竟说了些什么。   而只有两个当事人清楚,对话的内容很简单,不过是一个当了几十年法官的男人跟一个年轻的画家对于某桩婚事的确认。   其实唐颂也没想到进程这么快,但听着甘政说起甘棠小时候的事,他忽然觉得这是次很神圣的对话,像极了某种权利的交接仪式。   事后想想,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心知肚明也好,阴差阳错也好,唐颂从书房里出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把某人牢牢地圈在了怀里。   像是机缘巧合地打通了任督二脉,之后的发展愈发顺理成章。   双方父母见面,商量,场面和谐多过矛盾。甘棠在自家父母脸上找不到任何把大龄女儿嫁出去的急切,而李琴和唐稳言也难得和平地坐在一块,意见统一。   但甘棠和唐颂却出现了分歧。   前者觉得太快了,后者却持无保留意见。   “我们连好好的恋爱都没谈过。”   “难道我们在一起不算谈恋爱吗?”   “可是我们什么都没准备。”   “不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中吗?”   “可是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做。”   “说来听听。”   “我还没升职加薪,也没出去冒过险,我没有经历过明显的挫折……这都让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并不完整。”   “你说的跟结婚有关系吗?”   “我……我不知道。”她是真的迷茫了。   就像从来没吃过糖的人掉进了蜜罐子,没有惊喜,更多的却是恐慌。   她想过无数次和唐颂的相处,但除了这种。   婚姻的背后太复杂,她得花很长一段时间去适应。就比如,他们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住在对门,而她和唐颂相拥而眠的时间实在有限,这让她对接下来的夜晚抱有怀疑的态度:住在一起,彼此结合,究竟是不是件好事。   他会习惯吗,毕竟她已经觉得自己很难习惯了。   朋友变成恋人,再变成夫妻……天哪,是谁给出这样的命题。   诗咏约她出来谈心,去了黄览书的泰国餐厅,还没点菜,黄览书就热情地迎上来,被诗咏一把推开:“小棠,你知道吗?这家伙订婚宴都没请我们。”   甘棠也冷冷地看着黄览书。   “不是给你们省礼金吗?到时候结婚肯定提前通知你们。”   “你觉得我们会准备礼金吗?”甘棠说。   “小棠?”黄览书打量她几眼,“你心情不好?”   “婚前恐惧症。”诗咏憋笑。   “那正好,赶紧去找黄梁。你们肯定有话题聊。”   诗咏眼睛一亮,忙撺掇甘棠去,甘棠上了二楼呆了将近一个小时,和黄梁有说有笑地下来。   “效果怎么样?”诗咏忙问。   “看上去已经成功了。”黄览书为自己的好点子默默点了个赞。   而甘棠和黄梁却一头雾水,她们只是聊了餐厅部分菜的口味,顺带着聊了聊开分店的事情,全然忘了要相拥取暖相互劝导的初衷。   诗咏简直无语,决定现身说法,以自己和嘉侑的婚姻作为标本,条分缕析差点没全身解剖,奈何另外两个女人死活不承认自己婚前恐惧,排斥治疗。   诗咏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撒手不管,回家专心养胎去了。如此一来,甘棠的生活里少了一味调料,剩下的就全靠唐颂了。   他还是每天接送她,见面和分离时说话的声调都没什么起伏。   她在事务所,他去画室,白天各不相干,晚上平淡相处,和以前没什么不同。   这下换甘棠纳闷了,怎么他一静下来,自己倒蠢蠢欲动了呢?   直到三月底的某天晚上,两个人从面馆里出来,甘棠边走边摸自己的脸,这段时间天天吃夜宵,感觉比之前圆润了不少。   “走路专心点。”唐颂提醒她。   “我是不是胖了?”   “好像是。”   “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甘棠不知道怎么解释女人的心思,但唐颂却自问自答:“看来你是怕自己变丑。”   ……   “没关系的。”他安慰道。   甘棠心里舒坦了些,却听他说,“我不嫌弃你。”   她冲过去拍他:“你能不能说点好听的。”   “说的好像我夸你你就会嫁给我一样。”   “不排除有这样的可能。”   于是唐颂竭尽毕生所能,连说了十几个夸赞女人漂亮的词语,甘棠听得愣住:“你刚刚说什么……如花似玉?沉鱼落雁?”   “不对吗?”   “我只是觉得这么古色古香的词语从你嘴里冒出来很可笑。”   “那怎样才能不可笑?”   “起码得真诚一点,写实一点。”   “比如?”   “你的眼睛很好看。”   “你的鼻子很漂亮。”他有样学样。   “你的酒窝很甜。”   “可你没有酒窝。”   “……”   “你的皮肤很白。”   “你的头发很黑。”   “你……你的睫毛很长。”   “你……你的耳朵很小。”   甘棠意识到两个人又进入久违了的比字数的游戏状态,于是玩心大起:“这回我不会输给你的。”   “你最好别抱太大希望。”   “先回家?”   “不然呢?”   甘棠失笑,牵住他的手:“我们要比到什么时候?”   唐颂握得更紧:“开始结束都是你说了算。”   “那如果一直平手呢?”   “这不太可能会发生。”   “为什么?”   “想试吗?”   “当然想试。”   唐颂忽然笑了,似乎就等她这句话。   他眼底的笑意让甘棠一时之间有些恍惚,像是掉入某个圈套。   然后,她听见他郑重地说:“嫁给我吧。”   远处的商铺还人满为患,广告声,嬉笑声,车声都在此刻混成一团。   甘棠眼眶发热,身子竟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隔了好久,她才听见自己的声音:“你认真的?”   “如假包换。”   她抬头看她,从没见过他这样深情的眼神。   她忽然觉得之前的犹豫和茫然都成了错误。   而唐颂蓦地低头吻住她。   很显然,这次打了个平局。   后来,甘棠不甘心地想,男人果然都是说一套做一套,明明说开始结束都由她控制,但最后他以吻封缄,却没给她重新再来一轮的机会。   算了,甘棠想,反正来日方长,这次就不跟他计较了。   晚风轻拂,车流如织,两个影子在路灯下拥成一团。   (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一路陪伴。 感谢小天使的阅读和收藏。 稍后有两篇番外送上。 新春快乐。 ☆、番外一   甘棠和诗咏刚出校门时,诗咏为了多赚钱,下了班还去一家咖啡厅兼职。被唐颂知道后,两个人就吵了一架,诗咏跑来跟甘棠哭诉,一面抱怨唐颂管得太多,一面控诉他的大男子主义已经无药可救。嚷嚷着要和他断绝关系,还嘱咐甘棠也要和他一刀两断。   甘棠自当她是闹情绪,还是小孩子心性。   那几天诗咏坚持兼职,就没回去,赖在她的合租房将就了几个晚上。甘棠虽然知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但顾及到室友的感受,还是瞒着诗咏去找了唐颂。   她去他的画室时,他正在画画。因为他的背影实在专注,他不太敢打扰,只好在旁边等。   本想着他肯定要喝水或是上厕所,稍微转身就能看到她,谁知他一站一画就是两个半小时,直到被她的手机铃声给打断。   她看见来电显示是诗咏,做贼心虚地挂断,抬头就见唐颂惊讶地打量自己:“你来多久了?”   “刚到,刚到。”她撒了谎,心想承认自己傻等这么久实在是件太没面子的事。   “不好意思,我没发现你。”他并没有放下画笔的打算。   甘棠听诗咏说过,她曾经因为突然打扰他画画而被轰出去,所以面对他还算温和的态度,她暗自庆幸。   “你找我有事?”他头也没回。   “我……我是想说诗咏她……”   “她是不是还在咖啡厅?”他没得到答复,心里了然,于是说,“我待会儿就去收拾她。”   甘棠噗嗤一笑。也许是气氛太冷,而她这样的笑声很是突兀。看他转过头来,她忙说:“不好意思,我只是……”   只是觉得他恼怒的样子实在太过平静,平静到让她忍俊不禁。   那段时间,唐颂没日没夜地待在画室,墙上桌上都是一幅幅大大小小的风景油画,完成的,未完成的,废弃的,无一不在表明它们的主人正处于一种难言的焦躁和迷惘。但这个主人一开口,还是和往常一样的语气,似乎这场面完全在他意料之中。   但照诗咏的说法,她哥哥结束了在美院的进修,所以抓紧时间把以前荒废的手感给找回来。也正是如此,诗咏才想让他专心做自己的事,而她愿意牺牲休息时间来减轻唐颂的经济压力。   想到这里,甘棠觉得笑出声来的行为很是唐突。   但唐颂出人意料地放下了手上的东西,然后解下围裙,朝她走了过来。   “我知道你今天过来是当说客的。”他甚至给她倒了杯水,“但我想你最好去劝劝她。”   “我……你知道我来干什么?”她讷讷地接过水,心想这可怎么开口。   “知道。”他笑笑,“只要她去找你,你都会无条件地站在她那边,不是吗?”   “好,好像是。”   “我们也认识挺久了,怎么你还是一直结巴?”   “有,有吗?”话一出口,她直想拍额头。   唐颂朝后面的画作看了一眼,甘棠以为这是逐客令,却没想到他接下来竟开门见山地分析起了和诗咏闹矛盾的前因后果,甘棠反应过来时,他正在列举不让诗咏打工的理由。   “可是说不定她是真想替你分担呢?”她顶了一句。   “我不需要。”   “你这是在干涉她,而且,你有必要听听她怎么想,而不是用这么强硬的态度。”   “我和她好好商量的结果,就是被她用撒娇和耍赖的方式打败。”他似乎想起某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反正,你今天晚上不要收留她,我画完了这幅就会去带她回家。”   “唐颂!”   他眯了眯眼睛,似乎没想到她会用这样的语气。   “哥哥照顾妹妹是应该的,可是诗咏也想替你分忧。”她看了周围的画作,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你现在正是困难的时候,等你卖掉第一幅画,再来讲究所谓的自尊好吗?”   话音刚落,她自己先愣住了。   果然,唐颂的脸色由晴转阴。   “我……我不是说你卖不出去,也不是说你的画不好,我……一时嘴快。”   “你说的很对。”唐颂打断了她。   甘棠没料到自己也有把话往人心窝子里戳的时候。话赶话的口不择言还真是令人苦恼。   “但我就是做不到。”他像是苦笑了一下,“我没有办法接受她的好意,那样只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不负责任的哥哥。”   “怎么会?”她脱口而出。   但唐颂接下来说的话,却让她无法反驳。   “可能你会认为我管得太多了,但是我无法说服自己。”他很缓慢地说着,“你也知道,我父母离婚后,诗咏就一直跟着我。但其实,我们之前关系并不是很好,是因为这场变故,我们才有几分相依为命的意思。   “因为我父亲很宠她,所以在他们离开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我到现在也不明白她为什么选了我,毕竟,我拒绝了父母的赡养费,连带着她也得跟着我受委屈。”   甘棠插不上话,只能仔细听着,生怕错过什么。   “虽然我想尽办法,但是依旧很难给她和以前一样的物质条件。父亲找我很多次,我也劝她很多次,但她的态度很坚决。所以,我为她下的决心,就只是不让她为钱的事担忧而已。”   甘棠想到大学四年,同学都在兼职打工,而诗咏从来没有这方面的打算,甚至在临近毕业时,也没急着找工作,或许就是受到唐颂的影响。   “我想让她安心学习,就和以前一样开开心心的,就算是我没有拖累她。”   “可是……”   “我不需要她替我分担什么,尤其是经济压力。这是我能给她的最基础的支撑。”他说得直白而坚定,“如果我连这点都做不到,就算她不后悔,我也会后悔没有把她推回我父母身边。”   “可现在她有这个能力了,而且……”   而且,你的积蓄因为筹备画室都花得差不多了,又怎么能毫无压力地支撑起两个人的吃穿用度。更何况,你这样强撑着,诗咏心里也会难受。   “甘棠,今天你来得正好。”他没发觉她的犹豫,像是松了口气,“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她再固执,也会参考你的意见。我想让你帮我劝劝她,她现在最应该做的,是像你一样,安心工作,而不是把提升职业能力的时间花到没有技术含量的兼职上。”   “唐颂。”她还沿着自己的逻辑往下走,“其实,我们事务所转正之后的薪资还是挺高的,如果……”   “你是要救济我……我们?”   “不,别这样说。”甘棠有些语无伦次,生怕他误会,“我只是想,好吧,就算我多……”   他却忽然笑了,是那种特别明朗的笑,以至于让她有种光芒四射的恍惚感。   “别替我担心。我还不至于穷困潦倒到这种地步。”他示意她转头,指了指那幅在墙上的画,那是左边墙上的第一幅,尺寸不大,远看并不起眼,更何况,她也看不懂。   她没理解,但对上他的视线时,心尖蓦地一颤,有了相当准确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就听见他开口:“你刚刚不是说等我卖掉第一幅画吗?那就是,第一幅。”   他说这话时,甘棠的目光停在他的侧脸上,那是年轻男人特有的爽朗和骄傲。   这让她有种错觉:似乎刚抵达山脚,眼前的人却已经向往着山巅。   他面对着的是一览众山小的风景,耳畔是飒飒的风声雨声。   那一瞬,她仿佛亲临其境,心动神摇。   那一瞬,她突然就很羡慕诗咏。   被这样的男人呵护着,疼爱着,不是几年,十几年,而近乎是一辈子。   只是她还没从心神荡漾里缓过来,诗咏就风风火火地闯进了画室,也许他们俩的神情实在容易让她误会,她把包一放,立刻控诉唐颂的策反和她的叛变。   她觉得无辜,被她提醒才发现刚才一慌乱,把手机关了机。   刚想解释,唐颂却先她一步,不给诗咏胡搅蛮缠的机会,极其冷静地切入正题。而他那抹得意的笑容还隐在嘴角,来不及掩盖。   甘棠很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还记得那天,她和唐颂站在一个阵营,鞭辟入里地跟诗咏解释这个问题。诗咏不敌,渐渐处在下风,便转移注意力,嚷嚷着肚子饿了。   于是三个人就去了附近的大排档。   烤串加啤酒,解馋饱腹。吃到一半时,唐颂把画室的第一笔营收告诉了诗咏,半晌,诗咏眼睛一热,抱着唐颂不肯撒手。   甘棠知道,她也是期待着这一天的。   她的哥哥,曲线救国了这么久,也终于迎来了一个新的开始。尽管那实在微不足道,却证明了他的价值。   点点滴滴的,坚持的价值。   后来,他们喝得微醺,唐颂拽着两个女孩在马路上走,她笑着,诗咏唱着,仿佛什么烦恼都比不上酒足饭饱之后的惬意和快乐。   美中不足的是,诗咏的歌声实在算不上动人,于是在受够了路人的侧目之后,唐颂劝她住口,她却不听,甘棠一个激灵,伸手去捂她的嘴。   诗咏躲开,直抱怨:“你怎么只帮我哥不帮我呀。”   “因为你实在唱得难听。”唐颂说。   “而且屡教不改。”   诗咏也真是喝多了,笑着喊:“不得了了啊,夫唱妇随的,一个两个都不管我了。”   “你不是不要我管吗?”唐颂对醉酒的妹妹向来束手无策。   “你还挖苦我。”诗咏躲到甘棠身后,朝唐颂做了个鬼脸,唐颂过来抓她,却不料诗咏把甘棠往前一推,就把她送进了他怀里。   甘棠忙站直身子,但脚下一软,又被唐颂扶住。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开了个慢镜头。直到诗咏笑着喊:“喂,哥,你别舍不得松开啊,还有小棠,你脸红什么啊……!”   甘棠被她一激,酒醒了大半:“你也不看看你自己。”   “是吗?”诗咏双手捂脸,乐不可支,“我怎么…哈哈…都是醉鬼,都是醉鬼……”   甘棠瞧着她这副幼稚的模样,左手却攥着衣角,许是因为刚才的调侃,露出的笑容有些不自在。   “没事吧?”唐颂瞧见她的反应,好心问她。   她摇头,却再次被那双明亮的眼睛迷得恍惚了几分。   其实她也是醉了吧,不然为什么脑子里全是星星和糖果。   而她所经历的,是那样美,那样纯粹的,夏天的夜晚。 ☆、番外二   1.《新画室》   婚礼定在七月,黄道吉日,是李琴和唐稳言挑的。   所有人都挺满意,只有诗咏在担心自己的预产期。李琴笑着说,那不正好,好事成双,是天赐的福气。   甘棠参加了王磊的欢送宴,顺带着把结婚的消息告诉了她的这个良师益友。王磊大方地送上祝福,说婚礼那天一定到场。   从欢送现场出来时,唐颂已经在等她。   她坐上车,很快就回到了公寓,但这次却没直接上楼,唐颂带着她去了小区门口的商铺,如果没记错的话,两个人面前的这家原来是间水果店。   甘棠看着唐颂掏出钥匙开门,走进去时,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这是……”   “新画室。”   “你什么时候租的?”   “去年。”他轻描淡写地说,“还满意吗?”   “什么都没有。”甘棠嘟囔,“还只是一间空屋子,水果店老板呢?他不打算开了吗,还是说你又用高租金把人逼退了?”   “没有。他回老家了。”   甘棠环顾四周,眼里不乏惊喜,却装作很淡定的样子:“我们是不是该考虑把东西搬过来。”   “随你。”   “你这是什么态度。”   唐颂觉得冤枉,之前的画室就是按照她和诗咏的想法来的,这次自然也要参考她的意见。   甘棠再看了几眼,想到什么:“这里的窗子好像不够大。”   “行,我请人重新装。”   “外面虽然有树,但不够粗壮,而且是松柏,四季常青。”   “是有点遗憾。”   “不过还好,有绿地,视野不错。”   “嗯。”   “……其他的,我暂时还没想到。”   “慢慢来。”   ……   装修完毕的那天,画室里来了很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甘棠都一一打招呼。   “你别说,小棠还真有几分女主人的派头。”诗咏对嘉侑说。   “嗯。”后者只顾欣赏他的杰作。   画室有了它的名字,还特地做了灯牌。设计者是嘉侑——四个英文字母组成“TANG”,右上角再加一个“+”,用嘉侑自己的话来说,这就是天才的设计。   诗咏习惯性地翻了个白眼。   2.《生子记》   七月的婚礼如期举行,倒是应了李琴的那句话——真正是双喜临门。   唐颂和甘棠的酒宴还没结束,诗咏的孩子就迫不及待地要出来。   晚上九点,手术室外面站了乌泱泱的一大群人,李琴和唐稳言两对夫妇,加上嘉侑和张父张母,还有并排靠在墙边的唐颂和甘棠。   甘棠脸上的妆还没来得及卸,焦急地握着唐颂的手。谁也没想到诗咏会难产。   嘉侑紧张得来回踱步,没人出声劝阻。   甘棠忽然想,如果以后自己也要经历这样的时刻,在手术室外面的唐颂会不会也担忧得近乎反常,隔着一扇门,离亲爱的人不过几步,却不能分担她的痛苦,似乎是一件不近人情的事。   唐颂像是看穿她的心思,搂过她的肩,力道又紧了紧。   没过多久,甘棠的父母也赶来了。一大群人站在手术室门口,被护士提醒了许多次,但见他们始终保持安静,也没妨碍进出,便也不好意思说重话。   深夜时分,躺在病床上的诗咏终于醒来,被这大阵仗吓了一跳:“你们都怎么都过来了?”   李琴和嘉侑的母亲最先过去,心疼地抚着她被汗打湿的头发。   诗咏声音虚弱,但脸上是笑着的:“嘉侑呢?”   站在一旁的嘉侑被父亲一推,赶忙过去,看着疲倦的妻子,情不自禁地眼眶微热。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脸上满是爱怜:“好点没有?”   “痛,痛死我了。”   嘉侑一下心慌:“哪里痛?”又忙转头叫护士。   “傻子。”诗咏嗔道,眼底的笑意却越来越明显。   嘉侑反应过来,知道她是调皮惯了,此时心念微动,低头去亲她。一下一下,从额头亲到嘴角,怎么也亲不够。   “这俩孩子,真是……”   旁边的人看着,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   3.《杂记》   一个画家有一幅成名作并不是件稀奇的事,但唐颂显然很幸运。   之前凭借那幅雪景入选国际双年展,唐颂已经在业界声名大涨,而之后的那幅银杏,一度引起国内外知名艺术评论家对于虚实手法运用效果的探讨。画面里,阳光和银杏叶形成绝妙的光影,但因为枝干轮廓并不具象,细节处理却颇费心思,乍一看远中有近虚中有实,再再细细揣摩却觉画幅里远显然不止这一方天地。比起银杏原本的自然的黄,唐颂的用色偏柔,但更细腻绵稠,让人心暖又惆怅,仿佛这一堆色块有了灵性与情感,如一张美人的脸,又像一团惆怅而欢喜,却又无法言说的心事。   借用某位知名评论家的话来说:“画好一幅画并不难,难的是知道自己画的是什么,创作者有了明晰的思路,再加上成熟的表现手法,即使算不上杰作,也一定是一幅佳作。”   甘棠看得云里雾里,转过头盯着电脑屏幕上的那幅银杏看了许久也看不出名堂,她不知道这画好在哪里,值得多家媒体报导刊载,暗叹实在没有艺术天赋,于是离开书房,准备晚餐。   她唯一知道的是,因为这幅画,唐颂愈发忙了。   他出差半个月,今晚七点回来,说了不用她去接。   还不到七点,门铃就响了,诗咏抱着女儿进来,嘉侑则跟在后面,十足的奶爸模样。   “我哥呢,还没回来?”   “快了。”   话音刚落,门又被重新打开。唐颂一脸的风尘仆仆,看见妹妹一家,露出笑意。   诗咏女儿小名果果,见到舅舅每每很兴奋,这次也不例外,睁大了眼睛盯着唐颂看。   唐颂宠溺地要去摸她的脸,被诗咏一瞪,脱了外套要抱孩子,又被诗咏嫌弃地格开:“脏不脏。”   他暗自摇头,进了厨房,看见甘棠手脚利索地忙活着。   他从背后抱住她,有点疲惫地靠在她的肩膀上。又轻轻地吻了吻她。   “脏不脏。”她也说。   他失笑,力道不减反增。在她面前,他可以赖皮,任性,抱着不撒手。   甘棠转身,吻上他的侧脸:“你是不是忘了,今天可是你生日。”   唐颂动作一顿,对上她略带调侃又满是喜悦的眼神。   “生日快乐。”她轻声说,“今年我得比诗咏快一步。 ”   从嘉苑小区搬出来,买了这一套房,他们还是和以前一样,把生活和工作分开,有所不同的是,某些东西却滋长在了他的生命里,无法剥离。   诗咏喂完奶,把孩子哄睡了,才回到客厅:“我觉得简直生孩子就是给自己找罪受。”   另外的三个人都一声不吭地盯着她看。   “小棠,你千万别生孩子。”她又说。   这回,两个男人一声不吭地盯着她看。   诗咏只好悻悻地闭了嘴。   甘棠失笑,她口是心非的毛病还是没改,抱着孩子时,她眼里的温柔分明胜过一江春水。   没过多久,四个人都喝得微醺,唐颂先去洗澡,嘉侑则懒洋洋地瘫在沙发上,剩下两个女人,红着脸蛋追忆往昔。   “小棠,我要是知道你喜欢我哥这么多年,当初应该一见面就喊你嫂子。”   “少来。”她现在不也小棠小棠地叫。   诗咏靠在她的肩头,想起之前她问过自己,喜欢她和他哥在一起吗?   答案是相当肯定的。   说实在话,她并不知道什么样的女人能配得上她最敬重的哥哥,也从来没想过有一天甘棠会以怎样的方式跟着别人走,而逐步淡化她们之间的友谊。   但生活从来眷顾善良的人,没想到她最爱的他们,是彼此的归宿,一切都恰到好处。   而现在,她很感激,感激他们用这样的结局,永远陪着她,一辈子都不会分开。   诗咏抛开这些感慨,笑得欢快:“小棠,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哥的啊?”   “忘了。”   “让我猜猜。”她思忖许久,“是一见钟情?”   甘棠去捏她的脸,被她躲开:“开玩笑开玩笑。”   那时候唐颂身边有人,甘棠的情窦未开,都没想过之后的交集。   但诗咏接下来的话却很自信:“那你想不想知道我哥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   “想啊,你说说看。”   “你先说。”   “……”   其实在某次诚实地交谈过程中,唐颂已经承认,对她动心是在那个下着雪的早晨。   但这回,诗咏悄悄地伏在她耳边说:“你还记得那时候你要租房子吗?”   后面的话让甘棠愣了半天。   而当唐颂洗完澡出来,就看见妹妹一脸做了坏事得逞的嚣张样,而自家老婆却是欲语还休含羞带怯地看着自己。   他习惯性地皱了皱眉头。   4.《初春》   来年初春。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清晨的空气沁凉舒爽。甘棠伸了伸懒腰,对着宽阔的江面做了个深呼吸,回头看见唐颂站在不远处的树下,双手插兜,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兴致,计划着要看一场日出。因为怕早上起得晚,所以昨天晚上就来江边露营。   “有这么困吗?”   “困。”他实话实说。   她微仰着头,站了半分钟,再走过来挽住他的手臂:“那回去吧,补会儿觉。”   “算了。”   “那……站着等?”   “嗯”他换了个姿势,单手把她搂在怀里。   “干嘛?”   “没事,就想抱着你。”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幼稚。”甘棠轻笑。   初春的早晨。四野无人,耳边只有江水流动的响声。   “唐颂。”她在他怀里,抬头看他。   “嗯?”   “你当初为什么要帮我租房子啊?”   “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就忽然想问。”   他竟然真的专心地回忆起来。甘棠看见他那两道眉毛又往中间拱,忍不住抬手去抚平。   过了一会儿,他用低沉而清晰的语气说:“就是看你一个女孩子挺不容易的。”   “没别的了?”   “你帮了诗咏不少忙,我也应该替她还些人情。”   “还有呢?”   “当然,你也帮了我很多忙。”   甘棠笑着看进他的眼里:“你不诚实。”   “……好吧。”唐颂认栽,“我是看上你了。”   “骗子。”甘棠笑着嗔道。   “那你想听什么答案?”   “再换一个。”   唐颂失笑,低头在她额前亲了一下。明明知道她只是单纯的没话找话,却还是忍不住逗她。事实上,后来想起,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帮她,不过是看她一个女孩,看上去比诗咏还单薄,却总想着帮别人,不求回报,只纯粹地对对方好。   这样的女孩,值得被人疼爱。   于是听说对门的租客因为价格原因提前解约,他便联系了房东租下了1051。递给她钥匙的那一刻,他看见她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觉得增加的百分之三十的租金,值了。   当然,增加的都是他帮她出。   蓝色多瑙河的旋律拉回他的思绪,他接听,是画廊的老板催他交画。   他应了几句便挂断。   要不是某人拉他到江边,现在的他应该在画室里。   他的商业画作越来越少,但有些人情必须还。   “唐颂,你很喜欢这首曲子吗?”甘棠忽然问。   “很喜欢。”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我这人不懂音乐,也不懂画,跟艺术沾边的东西我都是门外汉。”甘棠已经习惯和他有什么说什么,“我时常想,我们两个人从来没有共同语言,怎么就……”相爱了呢?   唐颂哈哈大笑:“我们没有共同语言吗?”   “有吗?”甘棠反问,转即又笑了。   怎么会没有,一日三餐,喜怒哀乐,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都在相互联系和融合。   他们是独立的个体,又是彼此的另一半,因为爱情走到婚姻,他们像江边的树,并排而立,风雨同行。   江面上露出熹微的光芒,唐颂搂着怀里的人。   他还记得几年前,诗咏和她陪自己去邻市的小型画展,去的路上,诗咏无意间提起甘棠昨天被同事倒打一耙挨批评的事,语气颇义愤填膺,当事人却一脸温和,说过去了就算了。   他觉得她很大度,又有种难得的豁达。   那天的画展,副场馆里的背景音乐是一首很经典的曲子。他一时想不起来名字,结果听旁边的人说是蓝色多瑙河。   他搜索,然后下载,越听越有味道,就拿它作了来电铃声。   不仅仅是因为喜欢它的旋律,还喜欢它曲名背后的那首诗。   “你多愁善感,你年轻、美丽、温顺好心肠,犹如矿中的金子闪闪发光。   真情就在那儿苏醒,在多瑙河旁,美丽的蓝色的多瑙河旁。   香甜的鲜花吐芳,抚慰我心中的阴影和创伤。   不毛的灌木丛中,花儿依然开放,夜莺歌喉啭,在多瑙河旁,美丽的蓝色的多瑙河旁……”   这旋律让他想到一个人,一个很熟悉却总有点距离的人。   而如今,他何其幸运。这个人把自己交给他,而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好好疼她。   春寒料峭,万物初生。太阳越升越高。   地上,有两个影子紧紧相拥,黏成一体。   此时此刻,   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   他们站着,不说话。   就十分美好。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看到这里的小天使,虽然没有一块砖头也没有一朵鲜花,但还是有几个小天使陪我到现在,真的感恩。 下一本《偶然情深》 讲的是腹黑老板和温柔助理的故事,感兴趣的小可爱请耐着性子戳~~ 最后————正月里来是新春,祝大家狗年大吉啊!